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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实在说,贵财自己也不相信他曾经干下了什么?公鸡在黑里警告似的叫唤着他的名字,贵——财——哥啊!贵——财——哥啊!他充满疑虑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令人惊怖的恶梦,他梦见扁的大月亮照着白沙沙的路,他就折回头,顺着那弯弯曲曲的路影飞奔着,那使他心里的忧郁,轻快的发散出来,像磷火似的飞滚到远处去;在月亮的幽光里,一切的图景都是他所熟悉的,小镇上的街道,透着灯光的马家酒铺,家宅后面荒旷的野溪,那道圮颓的灰墙和一些缺口……

  他跳到隔邻的后院里,赌鬼王二所住的矮屋里没点灯,紫笆门是反扣着的,他站在窗外窥望了一会儿,月光落在屋里,方方的一小块,当中有他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赌鬼王二夜晚从赌场回来,有喝夜酒的习惯,用杀鼠药把他放倒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倾放杀鼠药时,发现门后那柄柴斧,梦就再做下去,他掂起那把斧头,闯进大寡妇的卧房,一把掀翻她,胡乱砍了一斧头,她连喊全没来得及喊一声,懵里懵懂就翻了眼,一切都很顺当。

  一切都是那样的畅快淋漓,第二天,他在离镇四十里外的路上,身后的那场梦,淡得几乎见不着影子了。这种看像是梦游的毛病,实质上跟梦游完全不同,贵财明知那不是梦,偏把它当成梦来看待,尽量促使自己遗忘。

  那两个人不是我贵财谋杀的,他为自己编出一套遁词来;王二被大寡妇下毒,大寡妇吃王二用柴斧砍杀,这跟我姓陈的有什么相干?!若说干系,就只有使自己爽心快意了一些,月娇因此失去了一个姘头,自己出门在外,不必像前些时那样牵肠挂肚了。

  进城贩妥了布疋,他径自背着到四乡去贩卖,足足捱顿了半个月才朝回拐,背上轻轻的,腰里重重的,交易发旺,人也有着转运的预感。我贵财不是那种孱弱的人,甘心把绿帽子顶在头上,赌鬼王二已经了结了,那淫妇该怎样处断呢?难道还让她活在世上?另一场意念结成的梦境,又沉沉的魇压在他的心上。

  小阳春的天气是那样晴和,人在太阳底下赶路,身上还有些发烊。看着看着望得见镇上参差的屋脊了,贵财忽然打了个寒噤,变得心虚胆怯起来,明明那不是梦,他挥动柴斧的手还在痉挛着,那比抖开纸包,在酒壶里倾倒毒鼠药的感觉更为真实。

  事情过后,连自己也不相信是从哪儿来的胆量?后来住在客栈里,他真的梦见过赌鬼王二,七孔流血的站在他的床面前,喊着向他索命,梦见过头颅倒垂在肩膀上的大寡妇,喊着贵财哥啊,让我活啊!怵惕间,全化成一片鸡啼。……赌鬼王二究竟有没有喝了那壶毒酒?他还不知道,贵财倒希望对方喝了,即使噩梦缠人,却要比跟王二面对面的碰头要好,不用说,王二要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承认大寡妇是他杀的,那时候,地方上追查真凶,总是很麻烦的事情。

  他并不怕鬼,但很怕人。

  当真就一些儿不怕鬼嚒?在外面,怕也怕得有限,一想起那宅子跟自家的宅子仅有一墙之隔,也就有些浑身发毛了。眼前唯一能支撑着他的,就只有内心里那股子逐渐黯下去的妒火,念头转到月娇身上,会觉得赌鬼王二死一次还算便宜了。

  快走到镇梢石桥头,迎面响起乐声,贵财招起手朝前望,一行出丧的人正迎头走将过来,两支喇叭朝天摇晃着,紧跟着抬过来两口白槎木的棺材。他怔了一怔,心像断了绳的打水木桶,一直落到黑洞洞的井底下去了。

  “啐,”他吐口唾沫,闪到小街的街廊下面去,自言自语的说:“真霉气,赶路遇着这玩意儿!”

  “你弄岔啦,贵财哥,”有人在他背后说:“见财(材)有喜,主你生意发旺的,干嘛啐它?”

  他一掉脸,这才发觉他站在中医汤一剂的门口,说话的正是汤一剂本人,手端水烟袋,翘着黄了梢的山羊胡子,也在那儿望呆呢。

  “镇上谁家出殡?两口棺材一起抬?”他故意吃惊的问说。

  “噢,你还不知道?这命案可闹轰啦。”汤一剂说:“不就是你隔壁的大寡妇和她小叔王二吗?一个被柴斧劈断了颈子,一个喝了毒酒。”

  贵财皱起眉毛,做出惊诧的样子:

  “老天!我出门时,他们还好端端的,怎么会?!”

  “变化来了,谁也料不到的。”汤一剂说。

  黄亮的喇叭一路摇晃过来,两口棺材小小薄薄的,显出刺眼的新刨木质的光泽,眼看经过贵财的面前时,棺前突然卷起一缕小旋风,扫着地面的灰沙,腾升得像一条黄蛇,一种潜在的本能使贵财朝后退缩着,脊背紧抵着中药铺的墙壁。

  旋风起得太突兀了,心虚的贵财总有些疑神疑鬼,暗怨自己为什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拣着这个时刻回来?半路上竟撞着这两口棺材。看来赌鬼王二跟大寡妇含冤带恨,阴魂真的会缠绕着自己的了!

  但那也只一剎功夫,两口棺材就吱咯吱咯的抬过去了。贵财倒透出一口凉气再抬眼,送葬的人都是镇上的几张熟面孔,金大娘旁边走着的,可不是月娇吗?愁眉苦脸的一副伤心模样,使他一心的妒火又旺腾起来。月娇这个淫妇,这样的不知羞耻,姘夫死了,她竟然有脸跟着送葬?她心眼儿里哪还有我贵财!

  依他的性子,恨不得立即奔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发髻,狠狠地痛掴她一顿。火冒至腔口,忍一忍又干咽下去了,他不能当着人这样做,把街坊邻舍惊动了,那可不太好,这本账只好暗暗记在心里,等到机会来时,再跟她打总结算罢。

  “瞧,月娇,你家的那口子回来了!喏,药铺门口站的,可不是他吗?”

  月娇顺着金大娘的手指一抬头,不知不觉的就斜奔了过来,急切的叫说:

  “贵财,你这趟出门,整整半个月了,镇上出了这么大的血案,可不把人给吓死了!”

  “嗯,”贵财冷冷的说:“我刚刚才听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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