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红丝凤 | 上页 下页
六一


  第一付肘子容易吃,跟着第二付,祝老三吃得就没头一遭那么有滋味了,跟着第三付,他的嘴角朝下,一脸全是哭相,当着贾老虎的面,他不敢不把它吃下去,但吃下去之后,肚皮发贱,下面放的不是屁,是在淌起油来啦!吃到第四天,祝老三捧着肚皮,愁眉苦脸的哀告说:

  “大老爷,不是我一只筷子吃藕——穷挑眼儿,委实肉多嫌肥,受不了啦。”

  “嘿嘿,”贾老虎嘲笑的说:“我说你是卖嘴的,没错罢?也只三付蹄膀就把你放倒,这付既然炖好了,你将就点儿,先吃了再讲。”

  “不成呀,大……老爷,我的草肠子裂缝,朝外漏油呢。”祝老三说:“提不起裤子不好服伺您咧。”

  “好罢,”贾老虎说:“我那金漆茶壶里有浓茶,你先倒两盅喝下去,敢情就好了,你的生庚八字不好,没生吃肉的命,朝后还是老实些罢!”

  祝老三唯唯诺诺的答应着,心里却老大的不甘。他要真是老实人,当初就不会弄到离家出走了,七情六欲打鼻眼窝朝外爬,叫他长久替贾老虎当听差的下役,哪天熬到出头年?……

  话可又说回来,投靠贾老虎,是自己当初拿的主意,这个地方,来得去不得,要是惹恼了贾老虎这个人王,那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的。

  又捱过一段时候,贾老虎经常骑马到十里涧的市街上去,他手下的人枪都聚结在那儿,准备去扑打丁家老庄,祝老三得空去找斜眼胡老二,那个兴冲冲的告诉他说:

  “老哥,这回去扑丁家老庄,说什么我也得夺它一支枪,我们那头目说过,有了枪就升等了。……你跟贾老虎好些日子了,为什么不向他讨个差?攫着机会夺枪去。”

  祝老三一想,不错,夺支枪来升个三等强盗,日后分赃都有一份儿,可又比伺候那个怪物强得多了,看样子,这个差非讨不可。

  贾老虎回来之后,祝老三求告他说:

  “大老爷,我跟您这许多时了,这回向您讨个差,放我去扑打丁家老庄,碰碰运气去,也许碰得巧,能夺支枪回来,好升我一等。”

  “我倒不是存心委屈你,”贾老虎说:“凭你这个料儿,若说明火执杖的硬打硬上,只怕到头来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你若实在不死心,明晚上人枪移屯西山集,你拎根棍棒跟着去就是了。”

  人枪移屯西山集,贾老虎真的放了他,另换一个小厮当听差的了,祝老三临行犯了点儿小毛病,在贾老虎枕头下面摸了几块估量着贾老虎不会数的洋钱,以及小小的两包虾米。

  这回扑打丁家老庄,贾老虎纠聚了好几十杆洋枪,百十支铳枪,还有些单刀木棒,合计三百多个人头;他也许以为这一回是笃定泰山了,本人歪身在西山集的客栈里,召妓侑酒,豪赌达旦听着消息,任由手底下的人去卖命劫财掳票。祝老三拎着木棍出来,很快就跟斜眼胡老二混在一道儿去了。

  一大伙人在傍晚动身,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要走一夜才能到平地,由平地起脚,又要走半天才能到达丁家老庄。动身时,由二驾领阵,(二驾,就是股匪的副首领。)枪铳随行,像胡老二、祝老三这等的货色殿后,开头倒也浩浩荡荡,走着走着就变成零零落落了。

  来时正是秋天,祝老三还记得当时自己曾冲着丁家的人老庄夸过口,说是要上山打老虎的,如今转眼到了隆冬腊月了,不但没打老虎,反而趴在贾老虎脚前等着露水珠儿吃。去时有刀有铳,回来变成木棒一根,算算账,自从投奔贾老虎之后,除开吃了三只蹄膀,拉了几天稀屎,简直就一无是处。照这么看来,独脚强盗干不了,投帮入伙也不好,说是回家罢?十年的约期没到,不能连累锡匠大哥,当初保是他作的。如今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不知哪天时来运转,才能眼见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想着想着,他叹起气来了。

  “好好的叹什么气来?”胡老二说:“你怕这回下山,抢不着一枝枪?”

  “不瞒你说,我是单有酒色财,——缺‘气’了!”祝老三说:“每宗事,事先我都把如意算盘敲得叮当响,到压尾,全它娘是鸡孵鸭子,——枉费心机。”

  “这年头,像咱们这等人,哪还有长远算盘好打?”斜眼胡老二说:“叫化子拜堂,——穷凑合罢,我这人,一向是走到哪儿说哪儿话的。”

  月亮还没出,山路暗糊糊的,祝老三腿跛不怨腿跛,倒怨起山路不平来了。

  “贾老虎也真怪气,”他说:“扑打丁家老庄,什么时辰不好拣?偏拣寒冬腊月里……天到腊月心,滴水冻成冰,他在西山镇乐哉得很,咱们苦死了。”

  “苦死了倒捡着便宜了呢,”胡老二说:“就怕苦而不死,泥鳅钻豆腐——消消停停的受罪。”

  欲圆没圆的月亮出来了,小小的一只银丸,白惨惨的挂在那边的林齿上,风尖得可以,使人根根汗毛直竖着,没走几个时辰,那些身强腿快的,早已不知走到哪儿去啦?祝老三的腿跛,胡老二的眼斜,想快也快不起来,因此,胡老二又拿主意说:

  “老哥,我看咱们甭着急,硬打硬扑由他们上,咱们正好赶上去捡现成的。他们要是得进庄子,发了财大家有份,缺不了我,也短不了你,他们要是败没牙阵呢,咱们免得再奔波,收拾收拾散伙也罢,老虎,那还算得了老虎吗?”

  “不错。”祝老三抖抖索索的笑说:“你真是个主意罐子,咱们跟着贾老虎,原是趁他的势,抖自己的风,他这回若是败了阵,想再让咱们跟他?哼!老公鸡生蛋,——没有那回事!”

  “我倒不想看贾老虎这伙人败事。”胡老二说:“我还是巴望捞支枪升等,要是大家事败散了伙,我还是枣木棍一根。那不是瞎姥姥点灯,——照旧摸黑?!”

  “那你就太死心眼儿了,”祝老三说:“这伙人败了事,有枪有铳咱们照样的捡,只要有枪在手,走到哪儿站不住脚?!”

  两个头歪眼斜的货,一路叽叽喳喳,穷打馊主意,认定贾老虎这伙人这回下山,无论事成事败,对他们总有好处,赶起夜路来,倒忘掉天寒地冻的苦了。二天早上,二驾在山根把人给纠结起来开早饭时,那两个老几歪歪晃晃的,还差几里没到半山腰呢!等他们走到山根下面,没见着人影儿,只见着一堆堆用石头压熄的残火。

  “他们歇过了腿,咱们也得歇歇。”

  “早饭没吃成,人饿得像溜透了的馒头,虚虚软软的,”祝老三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说:“咱哥儿俩把干粮凑合着填填肚子,升堆火祛祛寒。”

  胡老二弄些焦柴,打火把火给生上,两人探怀取出冷馒来啃着,没有搭嘴的菜,歪头祝老三便想起从贾老虎枕下摸来的两包虾米。

  “来罢伙计,”他跟胡老二说:“咱们一人一小包,拿它搭搭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