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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歪头祝老三听出这个老七公公话里有刺,就反诘说:

  “您今年多大年纪啦?”

  “七十三了!”

  “嗯,人到七十三,望见鬼门关。”祝老三说:“您没听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俗话吗?七十三,一大关,您该不会老糊涂了罢?”

  “我胡涂?我连光屁股的事情都记得。”老头儿说。白胡子气得抖抖的。

  “那,那我说句话,您甭生气,世上我没见过替狗护短的人。”祝老三说:“您说狗眼分得高低,看我来意不善,您的意思是:凡是被您的狗咬的,全不是好人啰?”

  “八九不离十(实)罢,”老七公公说:“在狗的眼里,不是沾凶,就是带邪,你背的原是凶器,该不会错到哪儿去罢?”

  “我想,假如济公和尚到贵庄,您的狗会咬得更凶,那他还算是活佛?!——西天的菩萨同样是吃狗肉的老祖宗,何况我这个穷打猎的?无怪乎被人家的狗咬破裤子,还叫人拿当贼来看了。”

  “你老哥原来只是个打猎的?”老头儿说:“那我疑心就疑错了。”

  “这也不怪您,”祝老三说:“只怪您那狗眼不济事,把人给看矮了。”

  太阳已经落下山,天色转暗了,好些巨大的山蝙蝠,在黄昏欲去的光里飞舞着,祝老三抬头看看天色,用话探问老七公公说:

  “这庄子,说小也不算小,我一路走过来,你们这儿该算最整齐的。怎么有些儿阴气?好像没见着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你就不懂了,”老七公公说:“把男子汉留在山窝里扛石头能发家吗?年轻力壮的,全到外头经商去啦,要不然,老刘家庄会有这个样儿?像我这样老年人、妇道人和孩子,都只是留下来守庄子看门户的罢了。”

  “其实,庄上多少总该留几个得力的汉子的,”祝老三又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老爹,我是说:万一来了个歹人什么的,你们怎样防他?单靠你养的那两条褪毛老狗吗?”

  “这一带一向很平静,”老七公公说:“绝少闹过土匪强盗什么的,西边有个贾老虎,他有个妹妹就嫁在这庄上,是我侄媳妇,你想想,谁敢来这儿动手脚?老刘家庄算是挂在虎须上,其实,他妹子跟他早就清是清,浊是浊的断绝往来啦。”

  歪头祝老三吸了一口气,又安心的吐了出来,幸亏断绝往来,要不然,我真不愿意开罪未来的靠山呢。该问的,全问了,他告辞了老七公公,经过那村前的打麦场,又挨家逐户的仔细看了一番。最后,他选定了一家作为他夜晚偷窃的地方。——按黑话说,是个村梢上落单的孤户人家。

  这家靠在村梢上,跟旁的村舍隔了一小段空地,两旁和屋后全是灌木林,极适藏身,屋基上是栋三合头的房子,前面有道石砌的院墙,高度还挡不得人头,最方便的是:这家只有姑嫂两人在拐着一盘小磨,没见有旁的人,连会咬空的狗都没养一条。

  黄昏光越来越黯淡了,紫幽幽的裹住一片朦胧,那盘小石磨架在院墙外边的屋基上,沿墙开着一溜儿鲜艳的拐磨花,——无数朵小小的红喇叭。

  歪头祝老三认得这姑嫂两个,就是刚才在石井崖那儿遇着的,刚刚没能看得清,这回可仔细的看了。

  做嫂子的穿著艳色的粉红袄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脸和手白腻得像是羊脂玉,旁的地方虽没见着,也可想而知了。

  小姑呢,又小巧又轻盈,小圆脸红涂涂的,尖尖的手指嫩得像新剥的葱白,不笑也有笑的温柔。

  两人共拐着那盘小石磨,嫂子撑盘,小姑拐,小腰一扭一扭的,屁股一兜一兜的,一面拐着,一面说笑着,真它娘说多迷人有多迷人!歪头祝老三站住脚,原打算看看就走的,谁知一看就走不动了,好像吃定身咒咒钉在那儿,再也拔不起脚来啦!

  我它娘还是打算弄几个钱呢?还是打算弄到这两个人呢?……弄一个呢?还是两个都弄呢?当然,按照他心里最如意的算盘,不但想人财两得,还贪着一箭双鵰呢。这就先过去闲搭讪几句罢。

  “对不住,小嫂子,”他走过去,相隔几步地说:“我是过路打猎的,走到这庄上,天黑了。肚里又饿,身上又单薄……”

  小姑努努嘴,把拐磨撑儿停住,嫂子抓着水舀儿,回过头来看看他说:“你不是在石井崖叫狗咬的那个吗?你要什么?”

  “我、我想讨碗饭香香嘴,烫烫心,”祝老三说:“要是能有个避风的屋角我躺一宿,那、那就更好啦。”

  “他讨吃食,还借宿,”小姑说。

  “稀饭是有。”嫂子说:“要吃,你得等着,等我们拐完磨,下锅煮,煮稠了,端一小盆来你吃,要饼也有,只是冷的。借宿可不成,我们家没男子汉在,不方便,你背刀带铳的,我见了就害怕。”

  “我们这庄上,没有人家好留宿。”小姑说:“要睡,你睡草堆脚。”

  “风呼呼的,我害冷。”祝老三见天黑无人,话头儿就有些油滑起来:“害冷怎办?小姑娘。”

  “搂条狗就不冷了,一条狗抵得过两床被。”嫂子很大方的说:“早先小长工就是这么睡法的,牛棚顶上有床有被他还不睡呢。”

  “暖是暖了,我却嫌那股狗腥味,”祝老三说:“又毛茸茸刺戳戳的……你那当家的,在家搂你搂惯了,出门在外,难道也搂得惯狗?”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不三不四的?”做嫂子的变了脸说:“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我们家不留宿!”又转朝小姑说:“你去厨房摸块饼给他,我们关门进屋,不跟他多讲。”

  歪头祝老三得着一块冷饼之后,她们果真拎着拐妥的麦糊儿,关门进屋去了。虽说几句油言弄没了一餐热稀饭,歪头祝老三并不懊悔,他揣着冷饼,走没多远,就钻进灌木丛里,一面咬着饼,一面想着夜深人静时,如何撬门进屋,那嫂子的脾气真够刺激,挨她几句话头儿,好像吃了几只辣椒,不知在床,她又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想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早先听说书的说过老古日子,有些黑道上的采花贼,飞檐走壁用迷香,我祝老三可惜不会这一套,势必要用单刀把门给撬开,她们醒着……醒着会叫喊怎么办呢?那嫂子是个辣椒型的女人,也许真会发泼叫嚷起来的!

  嗯,这倒有点儿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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