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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程登云淡然一笑,抱剑拱拱手,就跨出庙房,独自一个人,迈步朝庙后的岗坡走过去了。至于程登云和马老咬这师兄弟俩如何决斗的事,当时天色沉黯,谁也没能靠近见着,连快马李三本人,也只有在庙后远远观看的份儿。程登云爬上岗坡不久,奇怪的景象又出现了,这一回,他们看到的,不再仅是一团火花,而是两团火花了,这两团火花,互相纠缠着,滚逐着,从岗顶的草地上,缠斗到慈云塔边,又忽地飞跃起来,走马灯似的,绕塔回旋着,一层又一层的旋绕旋升,一如流萤飞逐。

  这情形落在快马李三的眼里,不由脸上发热,暗叫一声惭愧!想自己发迹江湖,跟黄天霸当差办事,晃眼几十年了,自以为办案无算,见多识广,武技拳脚,虽没登堂,也算入室了,谁知比起程登云和马老咬来,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连门儿都没有。

  程登云捉拏马老咬,老方丈也出来观看,见到塔上火花飞迸,不由为马老咬叹息说:

  “一个人,身手练到这步,太不容易了!一念之差,便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两团火花在一剎之间,业已从塔下旋升到塔尖上了,急速的夜风吹拂着,荡起一片风铃的声音。天还是那么黯沉沉的,看不见塔尖上的人影,但那两团火花,却是越舞越急速了,有时像是万道金蛇;有时恍如飞垂的匹练;火花与火花相遇的那一剎,更有火星儿从那飞舞的光环中腾迸出来,紧接着,便传来金铁的交鸣。站在庙后观看的人,没有谁能分辨出谁是程登云?谁是马老咬?谁输?谁赢?包括快马李三和老方丈在内,大伙儿只能伸颈仰望,苦苦等待着结果。

  塔尖上的那两个,足足缠斗了一个更次。在这之前,马老咬怀恨着程登云在醉月楼露面,使他仓促中落败,因此,埋头苦练他的剑法,希望能一举把对方摆平,只要放倒程登云,在长淮一带,他便没有敌手了!当年他跟百里飞习艺时,就抱定一个念头,在师门里,他绝不愿屈居他师兄程登云之下,因此,他练功练得极勤极苦,尤独是在轻功和剑术上所下的功夫更多,但他明白程登云也是刻苦勤修的人,不敢掉以轻心。据他所知,程登云的剑法,跟他是半斤八两,假如选在平阳地上和他一决胜负,想取胜对方极不容易,惟有选择慈云塔顶,以他的剑术和轻功配合,才能占得着便宜。

  算盘打得很如意,他露面诱引程登云上钩,进行得也很顺利,但等双方交手之后,这才发觉对方不但功力深厚,剑力雄浑,而且有若干招数,是师父当年未曾传授给自己的。遇着这种招术,他无法破解,只有飘身退让,这样一来,他仅能凭借轻功略微优越,勉强维持着暂时的均势而已。

  俗说实能击虚,一点也没错的,马老咬一旦无法取胜程登云,立时便显得心虚情怯了;很显然的,程登云这回捉不着马老咬,下一回还有机会,即使下一回仍捉不着他,他也没有担子可挑,而马老咬不同,他犯了血案,一旦被擒,就得赔上脑袋。马老咬心里多了这层顾虑,手里的一柄剑,便更难施展了。

  缠斗到四更天,程登云招术一变,使急挥的剑身上飘起火焰来,马老咬一见这种光景,不由心头一懔。早年他曾听师父说过,说是练剑的人,有一种终生向往,但总难以到达的境地,那便是熔剑术。这种功夫,便是能以本身内力,融注到剑身上去,使剑身火炽炽的熔化起来,喷洒出流星雨一般的铁浆,飞溅伤人。师父说:只有在几十年前,茅山有个隐居的剑士姓陈的前辈,有这种熔剑的功夫,……师父一生练剑,他的剑术应和茅山那位剑士同登化境。马老咬也曾按照师父所传授的,辛勤苦练,但却始终没能练到那种地步。如今,程登云出乎意料的施展出这种功夫来,使马老咬想到,如果再不脱身,今夜就难以走脱了。

  马老咬究竟是怎样走脱的?在庙后围观的人,全都没看清楚,只看出两团剑光当中,有一团忽然收敛,另一团从塔尖划出一道斜弧,飞落塔下。不一会儿功夫,程登云提剑赶过来,微微喘息说:

  “李大人,今夜劳您空候,马老咬又已经逃脱掉了!这一回,他一定离开县城啦!”

  “程大侠业已尽了力,我李三没有话说。”快马李三苦笑说:“但不知马老咬会逃往什么地方去?……这案子实在无法再拖下去了!”

  “不要紧!”程登云说:“依兄弟估计,他十有八九是遁回杨家楼子去了,兄弟想请李大人立即召聚弓弩手,连夜随同兄弟赶过去,这一回,他护身的宝物,——活玉猴失了灵,只要遇上他,总该捉得住他了。”

  马老咬的结局

  说到马老咬的结局,石老爹的说法,跟杨家楼本铺的小伙计的说法,大致相同。一般说来,马老咬是在十丈崖上,被程登云所率的弓弩手困住,使用强弓硬弩对付他,马老咬自知不敌程登云,只好跃到松树顶上,程登云亲自搭箭,把他射落到崖下去的。只不过石老爹说来绘声绘色,形容得比较鲜活,也讲得比较详尽罢了!

  “人,无论有多么大的本领,多么高的武技和能为,走错了路,犯了血案,总会自食其果的!”石老爹很执拗的抱持着他那种观点:“世上的人,还有凶过马老咬的吗?到头来,终有人能降得住他。很多事情都能改变,而这种道理,是永也改不了的!”

  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马老咬的故事,会留给我那么深刻的印象?一直到战乱来临,我有机会再经过那座荒寒的小镇市,仍然有重温那故事的欲望。但战乱使那小镇的容貌完全改变了,杨家楼的本铺毁于火劫,门前的老柳树也被连根刨掉了,光秃秃的街道,一眼看得出许多残圮无人的废屋,光景显得特别的凄凉。

  战乱的时光,现实生活是火与血染成的,时时刻刻,都有新的事件发生。当年说故事的小伙计和石老爹都不见了,有人告诉我,说是鬼子大清乡时,曾活捉杨家楼的百姓十八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把他们坑杀在铺前的柳树下面,……包括店铺的小伙计和石老爹在内……

  “眼前的日子都没法过了,谁还有心肠说那些前朝前代的故事啊!”

  说话的汉子蹲在向阳的墙角,穿着单薄破烂的小袄,早春料峭的尖寒,使他一面说话。一面轻轻的颤栗着,满脸凄苦的纹路,像一本无字的书。……他说的是真话,在杨家楼子,再没有谁一板一眼的说起马老咬的故事了,但那个古老湮荒的传说,早化为一幅幅墨色的图景,镂刻在我的心里,那些图景也像黑夜里的火花,生长着,迸裂着,一朵,两朵,变幻成无数朵,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荒缈的故事了。

  我在青春的浪途上,曾深深缅怀过杨家楼子那个小镇,早春郊外的绿意,都怯于进入的那种荒凉,说故事的人已经死了,但那故事给予人的原始的信念,仍然存在着,正如石老爹所说:很多事情都能改变,而这种道理,是永也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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