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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山路,不能按照里程计算,一山之隔,对面能互相望得见人脸,其中说不定会隔上一两天的路,”陶永靖说:“为了绕过一条断涧,一走就是一整天。”

  他们坐在那家猎户的屋外,满天烧着很艳的晚霞。猎户姓丁,也是打从渤海湾南边来的老移民,他跟梁金龙,陶永靖和朱老五,黑瘤老麦他们都很熟识。

  “这个小兄弟,敢情是老鲁爷家的孩子,我看人还不会看走眼罢?”

  “你算看对了!”梁金龙说。

  猎户老丁望着小喀巴,眼里亮著称许的光:

  “早先我跟老鲁爷一道儿到大山里去过,我是笨拙人,又缺少胆气,混了好些年,光分人家的辛苦钱,想想不是那么一回事,就到这儿落脚了,……我这跟打围出猎不同,我只在附近的山林里,布了些陷阱,猎些小野味过日子罢了。老鲁爷伤了腿之后,多年没再来过,我成天念着,盼着,没想到老鲁爷没盼着,却盼来了你,你叫什么来着?孩子。”

  “我叫小喀巴,也就是扎实的意思。”小喀巴带点儿羞涩的说。

  “不错,不错。”老丁露出几粒七歪八拐的老牙来,乐呵呵的笑说:“你长的可真扎实得很,日后定归是采参这一行业里出色的人物。”他用粗糙的大手,亲切的拍打着小喀巴的肩膀。

  而小喀巴彷佛没听着似的,他只是楞楞的举眼望着山。傍晚的山风,带着浓郁的原始林木的气味,兜着人脸吹荡着,夕阳光染着一片绵延无际的、墨色的森林,参差展现在眼前。在一剎幻觉中,众多传说的图景都活化起来;狼群对着月光尖嘷,飞瀑在轰然的倾泻,鹿在奔走,虎在跳跃,变化成婴孩模样的灵参,在老杉林里逐着风。他没有想到旁的,一个神秘多彩的世界,正在他眼前展露着,他要投身到那里面去,他的心,就是这样的热烈而单纯,至于将来是否在采参这一行业上如何如何,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那一夜,他们歇在一座寮屋里,点着马灯,谈了半夜关于明天进山的事情。

  狼在尖嘷着,那带着惨厉的嘷鸣,彷佛近得像贴在人耳朵上一样。

  进山头一夜,采参队宿在红石岭子,大片的石崖壁立着,石崖那样高,那样伟壮,嶙峋的石块迭成横行的齿浪,在昏黯中闪出一种魔性的颜彩。他们依着崖脚,架起砍伐来的松枝和柴火,烧起红红的圈儿火来。风在岭脊上呼啸着,火焰在回旋的风里摇曳着,野狼惊于谷底的火光,在附近的黑里,发出怪异的,惊恐的,警告什么似的嘷叫;有些狼群,就在附近的岩顶上跳跃,人抬起头来,能看得见它们眼里暴射出的绿光。

  梁金龙在火堆旁边,打开他的铺盖卷儿,按照规矩,脱掉一只靴子,放在靠头的旁边,然后,拉上毛皮盖住半截身子,两眼凝望着火焰,慢吞吞的吸起旱烟来。

  “你得早些睡,小喀巴。”他说:“明儿一大清早,咱们就得上路,这些山,越朝里去越难爬。”

  小喀巴望望旁边的另外几个,黑瘤老麦业已脱掉一只靴子,蒙住头睡了,瘦子陶永靖正用陶罐煮水,朱老五咧开肥厚的嘴唇,哑声的哼着小曲儿。他们一个个,彷佛都很安心的样子,根本没把火圈外面狼群的活动放在眼里。

  火焰飘摇着,狼嘷声打断了小喀巴的梦想,他虽然听过太多关于狼的传说,但他还是第一次活在这种真实的景况中。他觉得四围的黑里,那种神秘恐怖的气氛,围绕着他,逼压着他,那一圈明亮的火焰,忽然在感觉里变得很单薄,彷佛根本不能挡住什么?!……他明知若干关于狼的传说,都是前人从无数经验里得来的,决不会有错,但由他自己身历时,他却一时无法推开那种魔性的迫力。他又想过,这也许是每个人心性不同的关系,这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有些家畜畏狼如虎,像驴和骡见了狼,吓得浑身发软,根本失去抗拒能力;而马和牛就完全不同了,它们对于狼并不畏惧,狼便不敢轻易袭击它们,这同样是无法解释的。

  他痴痴的看着火焰,直到火焰在他眼里逐渐的蒙眬。夜里,他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他梦见一群野狼跳过火圈,围坐在他的铺边,轮流闻嗅那一只他脱下来的靴子。他又梦见灵参幻化成的,白胖的孩童,在一片绿荫里跳动,四周都有猛兽的影子。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着:“小喀巴,快追过去,用红丝索定住它。”他不顾一切的追过去,一脚踏着一块生苔的石块,朝千丈悬崖直滑下去,逼出一声惊叫,醒来才知是梦境。

  圈儿火还在烧着,火光已逐渐微弱,看样子,夜已很深了,他猛然坐起身来,用手掌擦抹额头沁出的冷汗,一边怔忡着,一边漾起一缕自嘲的笑意,

  “真是活见鬼!究竟你是初出道的人,不能像梁大叔那样镇定,又急切的梦想采着灵参,又担心着豺狼虎豹会把你吞噬掉,连做梦也尽疑神疑鬼的梦着这些,假如一直像这样下去,哪用十朝半月?只怕熬不上三天五日,人就病倒了!”他心里这么嘀咕着说。

  人就是这么怪法儿,一心想倒下头再睡,可就是睡不着了。随着火光的黯淡,狼群的活动范围似乎越缩越小了,他偷眼瞧瞧,在一个火焰已变成隐隐红炭的圈儿火的缺口外面,顶多十来步远,有一只彷佛是狼群里领头的老公狼,大模大样的坐着,安静,又带着几分好奇,朝火圈里面窥望着,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样子?……它真要大胆扑过来,有什么可以阻挡它呢?难道全靠那一道已快成为灰烬的炭火吗?假如梁大叔他们当中,有一个还醒着的话,自己也好把这疑惑抖出来,问个明白,但,此时此刻,那四个都正睡得沉酣,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该去问谁呢?!说是为这个去把他们摇醒罢?又怕梁大叔他们笑自己小题大做,太心虚胆怯沉不住气了!……狼群真会如传说那样,永也不敢越过未曾全熄的火堆嚒?!万一其中有一只聪明的家伙,该怎么办呢?按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凭狼的敏捷,是很容易一跃而入的,那炭火已无法灼伤它们一根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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