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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4)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

  “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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