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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3)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

  “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

  “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 “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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