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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6)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着你,静静的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着。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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