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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5)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

  “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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