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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然后东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然后灰色的云层有红色透露出来,那些云块似乎变成正在燃烧中的煤球了。

  然后朝霞灿烂,各式各种颜色糅合在一起,很美。

  “走吧。”他说。

  “这是应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他们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星隆夜”邮车抵达吉隆坡郊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如果不是因为车上的马来侍者敲门的话,他一定会继续追寻梦中乐趣。火车仍在轰隆轰隆地朝前驶去,但是率度已改慢。他起身后,匆匆盥漱。马来侍者再一次敲门,问他想吃什么,他要了茶与牛油多士。吃过东西,火车抵达吉隆坡车站。他从未到过吉隆坡。当他提着皮箱走出车站时,晨光虽微弱,展现在他眼前的景物,没有一样不具新鲜感。坐在三轮车上,由印度车夫将车子朝吉隆坡市区踏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开始晨运的第一天,很早就起身。手杖。运动衫。网球鞋。兴奋的心情。沿着山道走上去。起先,脚步是轻捷的。到了山腰,呼吸急促,必须找一个休息的地方。树旁有一块大石,很脏,他也一屁股坐下了。当他坐下时,两条大腿酸得难忍,使他失去继续行走的勇气。天还没有亮。周围黑黝黝的。“不应该这么早起身。”他想。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却一点也没有追悔。他知道晨运的重要性;即使疲倦,对这种新鲜的经验依旧感到兴奋。在大石上坐了半个钟头左右,天将明。这些年来,迟起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很少有机会见到拂晓的美景。因此,当他看到天空由黑色转为灰色;由灰色转为红色;由红色转为七彩的时候,心情十分兴奋。唯其兴奋,忘记了疲倦。站起身,拄着手杖,下山。“明天,一定爬上山头去。”他想。这样想时,脚步加快。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走上山坡,不但脚步稳健,而且没有携带手杖。

  第二天,故意不带手杖。当他开始爬上山坡时,天还没有亮。爬到山腰,气喘似牛。天色泛白时,他必须坐在大石上休息。

  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转过脸去一看,竟是昨天那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

  “你是新搬到这里来居住的?”老头子问。

  “我在这一区居住已有五年。”他答。

  “但是,”老头子说,“我还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你。”

  “我是昨天才开始晨运的。”

  “早就应该开始了,”老头子说,“晨运对健康有益。”

  “你每天到山上来散步?”

  “除非下大雨。”

  “什么时候开始做晨运的?”

  “我也记不清了。”

  “五年?”

  “不止五年,最少已有十年。”

  “一直不带手杖?”

  “刚开始的时候,需要手杖借力;过了几个月,就不需要了。”

  “不感到吃力?”

  “习惯了。”

  “我还不习惯,走到这里非坐下来休息不可。”

  “半个月之后,就不需要休息了。”说着,继续朝山头走去……

  ……三十几年前。上海农历大除夕。他独个儿走去南京大戏院看半夜场。埃第康泰的歌唱片。全院满座。院子里充满笑声,好像没有一个人感到疲倦似的。散场,凌晨四点。街上依旧十分热闹,熙熙攘攘,挤满行人。这是大除夕,许多人都在兜“吾神方”。于是,搭车到城隍庙去。城隍庙的热闹,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几条狭窄的小街,黑压压地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很忙碌,但是真正的香客并不多。当他挤到九曲桥时,天亮了。虽然是冷天,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他需要分享这一份难得的热闹。这种热闹气氛只有农历大除夕才会形成。黑夜在爆竹声中褪去,太阳在爆竹声中升起……

  ……当他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参加童军露营。那天晚上,在荒野扎营,他在邻近守夜。手里拿着长棍,身上穿着童军制服。天还没有亮。很静。因为是夏夜,所以连风的声音也没有。对于他,这种宁静是新鲜的经验。他并不喜欢这凝固似的宁静,可是,这凝固似的宁静终于变成一种压力了。他不明白露营时的守夜究竟具有什么意义。正在思索问题的答案时,忽然传来嘶嘶声,偶然的一瞥,见到一种动物闪电般地窜入草丛。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加上周围的昏暗,使他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当他猜想那东西可能是一条蛇时,他竟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叫声吵醒了睡在帐篷里的同伴。大家慌慌张张地走出来,问他:

  “什么事?”

  “一条蛇!”

  “什么地方?”

  “在草丛里。”

  ……

  ……莫干山的夏天。宁静包围着他。天还没有亮,浓雾透过纱窗飘入房内。他刚从噩梦中醒来,迷糊意识中仍有恐惧。一骨碌翻身下床,必须到外边去走走了。

  推开竹门,就是斜坡上的山道。这山道的石级并不整齐,有些还是摇动的。

  到处是雾。

  山上的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走出大门时,白茫茫的雾气使他的视线不能达到十呎以外。走到山头,雾气尽消。

  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山径是湿的。山径旁边的树木是湿的。树木旁边的草丛是湿的。

  很静。

  起先,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后来,树林中有别人的脚步声传来了。在这种静寂的环境中,别人的脚步声也是值得注意的。

  那是一个砍柴人。

  他们没有交谈。砍柴人从他身边擦过后,静寂又像固体般地包围着他。这地方,原是十分宁静的。但是,过分的宁静会变成一种压力。在享受宁静时,需要有些微弱的声音。他继续朝前走去,微弱的脚步声变成唯一的伴侣。

  天亮了。

  第一道曙光击退黑暗。

  树梢有雀噪。

  宁静被破坏了。

  有白云在下面浮游,东一堆,西一堆。凭借初阳的光芒,他看到山下的农田。然后阳光将那些白云染成金黄色。

  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成为难忘的美景……

  想着过去的种种,淳于白再也不能安睡。翻身下床,走去窗边。太阳已升起。窗外有晾衫架,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

  稍过片刻,另一只小鸟也飞来了,站在晾衫架上。

  然后两只鸟一同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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