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以鬯 > 对倒 | 上页 下页
三四


  63

  天快亮了。年轻的亚杏依旧睁大眼睛凝视天花板,不敢合上眼皮。这时候,熟睡中的父亲扯起如雷的鼾声。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亚杏总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

  亚杏的睡眠情形一向不坏,很少失眠。但是现在,她却睡不着了。

  她害怕再一次进入那恐怖的梦境。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可以帮助她驱逐恐怖的思念。她强迫自己去想那部电影的男主角,但是她不能忘记梦中所见的怪物。她强迫自己去想柯俊雄、李小龙、狄龙与阿伦狄龙,但是,她不能忘记梦中那个狼头人身的怪物。然后她强迫自己去想那张照片中的情景——那张从路边拾回来的照片。

  这一次,内心激起另一种震荡。那恐怖的思念虽然从她的脑子里排挤出来,可是,她的心跳加速了。

  浑身发热。

  体内好像有一只火球在燃烧。

  她不喜欢亚财,因为亚财长得太丑。

  如果亚财长得像柯俊雄或李小龙或狄龙或阿伦狄龙那样,她会与亚财做那件事的,像照片上的那对男女。

  亚财太丑。

  她希望能够结识一个像柯俊雄或李小龙或狄龙或阿伦狄龙那样的男人。

  然后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怀孕的可能性。

  “为了贪图一时的快乐,万一怀了孕,怎么办?”她想。

  “不能乱来,无论如何要结了婚才可以做那件事。”

  必须找一个对象。

  必须有一个男朋友。

  亚杏终究是一个年轻人,想到这些愉快的事情,意识再一次由清醒转到迷糊。天还没有亮。父亲仍在发出如雷的鼾声。

  64

  吸完第三支烟,窗外的路灯熄灭了。淳于白低声对自己说:“时间还早,应该再睡一会。”可是,合上眼皮后,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虽然没有什么心事,心里却有一种无法描摹的烦乱。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来时,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坐起,背靠床架,点上一支烟,他想起了几件在拂晓时分发生的往事。

  ……战时,在浙江龙泉。天微明,提着皮箱朝公路走去。昨天曾与司机讲好,以相当高的代价,搭乘便车前往福建与江西。东方虽已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在小径上行走,仍不免踢到石块或踏在泥淖中。如果不是因为司机关照在天亮前上车的话,就不会摸黑在田间行走。走了一阵,天色逐渐发亮。凭借微弱的曙光,他已看清小径怎样蜿蜒地朝前伸展。皮箱很重。提着沉甸甸的皮箱在小径上行走,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走到距离公路不远处,日出。警报声突作,使他必须急急躲避。他对这地方的情形,一点也不熟悉。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防空洞。即使有,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在极度的慌乱中,唯有提着皮箱乱奔。皮箱很重,只好将它放在肩头。

  奔了一阵,空中有轧轧的声音传来。他发现前边有几个人匍匐在小路边的泥地里,借以掩护。敌机投下炸弹。炸弹着地后不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而且使农田也震荡了。这种恐怖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他伏在地上,用双手捧住后脑勺,心中默祷神灵保佑他——虽然一向没有宗教信仰。情形是非常恐怖的。他几乎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了。当爆炸声中止后,空中的轧轧声也消失了。抬起头,对前边一望,情况相当混乱,有好几处已着火。这时,太阳刚升起。阳光将展现在前边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时间已不早,唯恐那辆货车开走,匆匆赶去公路,发现那辆货车已被炸毀……

  ……在高中读书。春假。到杭州去旅行。几小时的火车路程。湖滨的破晓。如镜的湖面。微弱的曙光中,在白堤上漫步。晓风中夹杂着桃花的香味,垂柳在摇曳。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站在这里,好像在梦境中见到了民间传说中的悲剧人物。有人吹口琴。原是十分庸俗的歌曲。到了这地方,庸俗的曲子也相当悦耳了。然后听到咯咯的笑声。几个女同学绕着桃树追逐。笑声惊起停在树梢的雀子。有阳光穿云而出,朝霞多彩多姿,一若画家手中的调色板。湖面浮泛着金色的微波,极美。这样的清晨,不容易忘记……

  ……七八个人,围在大方桌边,赌“十三张”。开始时,赢了一点钱;中宵过后,手风转背。他不想再赌,其余几个人叫他不要扫兴。于是,继续赌下去。越赌越输,不论做庄或做闲,始终拿不到一副好牌。当他输去一大笔的时候,窗外已有曙光射来。赢钱的人频频用手背掩盖在嘴前打呵欠。这种动作,意思极其明显。赢钱的人都不想再赌下去了。但是,他希望能够拿到几副好牌,不想翻本,只想少输些。

  有人伸伸懒腰,打呵欠。

  有人说:“天亮了。”

  有人提议到邻近茶楼去饮早茶。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气说:“再赌几手。”

  他的赌运越来越差,一直拿不到好牌。心内焦急,望望窗,希望窗外的天色不要亮得太早;窗外的天色却越来越亮了。

  输得更多。

  有人说:“打下去,也没有用。牌风不顺的时候,趁早歇手,可以少输一些。”

  有人说:“我饿了,还是去饮茶吧。”

  有人伸伸懒腰,打呵欠。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气说:“再赌几手。”

  越赌越输。

  窗外有阳光射来,他还是拿不到一手好牌。没有人有兴趣继续赌下去……

  ……新加坡。一九五二。拂晓时分的加东海滨。坐在椰树边,他与一个美丽的女人。三小时之前,他们在那个著名的地方吃消夜。吃过消夜,不愿意分手,坐在黑黝黝的海滨,看海。他们在海滨坐了三个钟头,望着海水;望着伸展在海中的奎笼,任由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在宁静中想想过去的种种以及未来的事情。

  “明天回香港去了?”他说。

  “今天。”她说。

  “是的,天快亮了,”他说,“这是一个新的日子。再过几个钟头,你要上飞机了。”

  “如果不是因为移民厅拒绝批准我的申请,我是不愿意走的。”

  “我知道。”

  “你应该跟我一同回香港。”

  “我不能辞去这里的工作。”

  “工作比我更重要?”

  “等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时,我也会回去的。”

  “希望你早些将工作做好。”

  沉默。只有海水涌上沙滩后退去的声音。这是一种刻板而不变的动作,发出的声音,有韵有律,像悠扬的音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