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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10

  腕表的长短针告诉亚杏:五点整。距离开场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那家唱片公司正在播送丁倩的《郊道》。丁倩的民歌唱得很好。她的《郊道》比姚苏蓉唱得更有味。《郊道》这首歌不容易唱。亚杏喜欢《郊道》,却不会唱。有一次,在冲凉时试唱这首歌,唱来全不是那个味道。

  站在唱片公司门前,亚杏看到许许多多唱片。亚杏很喜欢这些唱片,也很喜欢这些唱片的歌者。姚苏蓉、邓丽君、李亚萍、尤雅、冉肖玲、杨燕、金晶、贝蒂、钟玲玲、钟珍妮、徐小凤、甄秀仪、潘秀琼……

  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这些面孔,也是熟悉的。亚杏曾在荧光幕上见过她们,曾在银幕上见过她们。对于亚杏,这些女人都是朋友。当她凝视这些唱片的纸套时,她好像挤在一群老朋友中间似的。她喜欢这些朋友,一直希望自己成为她们中间的一分子。她觉得贝蒂很美。她觉得钟玲玲的牙齿特别整齐。她觉得邓丽君有一种稚气的美。她觉得常在唱歌时扑倒在地的李亚萍有点憨气。她喜欢潘秀琼的低音歌喉。她喜欢钟珍妮的音色。她觉得杨燕的媚态含有太多的人工味。冉肖玲也美,而且比较自然。姚苏蓉不能算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极真诚……

  凝视这些彩色照片时,亚杏忽然见到了自己。那是一张唱片的纸套,与别的唱片纸套排列在一起。那张唱片名叫《月儿像柠檬》,纸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眼明齿白,美到极点。仔细端详,竟是她自己。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的唱片。她一直喜欢唱《月儿像柠檬》。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趣。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这种意象,亚杏从未产生过。每一次抬头望圆月,总觉得月亮像一盏大灯。

  有了这首歌之后,她一再强迫自己将月亮与柠檬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最适宜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现在,在那些唱片堆中发现了一张由她唱出的唱片,在惊喜中,不自觉地跨入店内。站在柜台前,对自己的视觉全无怀疑。她伸出手去,将那张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浇头。那是赵晓君唱的《月儿像柠檬》。纸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赵晓君,不是她。

  “唱给你听听?”店员的话打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转身,仿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过马路,走向弥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会请我灌唱片的。”

  她走到一家大酒楼门口。这家大酒楼是在几个月之前开始营业的,门的装饰模仿宫殿,以雕镂的蟠龙作为高贵的象征。蟠龙是金色的,闪闪有光。这样的装饰,出现在现代味十足的弥敦道上,显得不调和。唯其不调和,才能引起更大的注意。亚杏就因为抵受不了金色的引诱,站在那里将雕镂的蟠龙当作名家的雕塑来欣赏。这些蟠龙,她已看过很多次,此刻看来,仍觉新鲜。然后她看到了四张大照片——四张女人的照片。四个女人,都很年轻,除了一个是亚杏熟悉的电视红星外,其余三个都极陌生。

  照片旁边有一张写着艺术字的白纸。从这张白纸上,亚杏知道这四个女人每晚都在酒楼附近的夜总会献唱。“这三个,都是新人”,亚杏这样想时,视线再一次落在那四张照片上。四个女人都懂得怎样在镜头前边装腔作势。“她们未必都是这样美丽的,”亚杏想,“她们懂得化妆。她们懂得装腔作势。”亚杏眼望那几张照片,陷于无极的寻思。周围的喧嚣逐渐消失,摆在眼前的四张照片中间的一张忽然变成她了。她的脸上搽着太多的脂粉,柔唇启开,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那种娇滴滴的神情,使亚杏自己看了也喜欢。亚杏曾经拍过不少照片,其中也有几张拍得不错的;但是总不及这一张迷人。

  亚杏缺乏的,就是这种媚气。一个卖唱的女人缺少了媚气,除非唱得特别好,否则,不会走红。亚杏知道这一点,很希望自己能够有点媚气。她甚至见到照片上的自己多了一粒痣。她很媚。每个月应该有几千块钱收入。有人送耀眼的钻石给她。有人送崭新的汽车给她。有人送半山区的洋楼给她。她是一个红歌星。此刻排列在酒楼门口的几十只大花篮都是别人送给她的。酒楼门口黑压压地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这是她献唱的第一晚。七八个摄影记者挤在酒楼门前摄取她进场的镜头。她是不能不感到骄傲了。无数双眼睛,像夏夜的萤火虫,包围着她。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很快乐。喜悦犹如浪潮一般在她内心中澎湃。然后是掌声。如雷的掌声。刺耳的掌声。

  刹车声使她突然惊醒。照片上的她已不再是她了。身旁只有太多的行人。没有摄影记者。没有大花篮。那进场时的热闹情景忽然消失。她转过身去一看:一辆汽车将一个妇人撞倒。

  交通顿受阻塞。喜欢看热闹的路人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到马路中心,将那个受伤的女人包围在中间,当作猴子戏的主角来欣赏。亚杏也有好奇,挤在人群中走去肇事地点。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着黑色的唐装衫裤,仰卧在车轮前。车轮并没有碾过她的身体,但是她的额角却在流血。亚杏怕见鲜血。每一次经过菜场,即使见到鸡血,也会使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亚杏不但怕见鲜血,就是红得近似鲜血的颜色,也怕。当她五岁时,她的祖母死了。死去的祖母躺在床板上,身上覆盖一条红得像鲜血的绸被。亚杏的父母因为忙于办理丧事,忽略了对亚杏的看管。亚杏在人堆中挤来挤去,不知怎么一来,竟挤到尸体旁边,望着祖母的面孔,浑身鸡皮疙瘩尽起。然后见到那条红得像鲜血一般的棉被。她哭了。哭声引起别人的注意。有人将她抱到母亲处。无论母亲怎样哄她,她却哭得无休无止。从此,只要见到鲜血似的红色,心跳就会像打鼓一样。

  现在,她又见到鲜血了,不但浑身鸡皮疙瘩尽起,心跳也随之加速。如果不是因为想满足好奇,她是怎样也不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那个跌倒在车轮边的妇人,脸色苍白得好像搽了一层粉。虽然鲜血不断从额角涌出,脸上的皮肤似已僵硬。亚杏睁大眼睛凝视妇人时,最初的印象是:妇人已死。后来,发现妇人的胸脯仍在一起一伏,倒也不能没有担忧。“应该赶快打九九九,”她想,“警察为什么还不来?”

  警察来了。

  在汽车司机协助下,将受了伤的妇人抬到街角。这时候,妇人睁开眼来了。亚杏跟随人潮走到街边,见妇人已睁开眼睛,释然舒口气。

  妇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笔走入马路中心,将车子的位置与车牌号码写在路面。警察做好这些工作后,司机将车子驶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车辆开始流动了。交通恢复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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