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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是沉默。淳于白有许多话要跟儿子讲,一时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的儿子也不说什么。淳于白没有放下手里的电话听筒,他的儿子也没有。经过两三分钟的沉默后,他的儿子说:

  “我走了。”

  “你走吧,飞机就要起飞了。”

  “你要保重身体。”

  淳于白想开口,却说不出什么,气噎堵塞,使他不能将心里想说的话讲出来。他只好将听筒放在电话机上。电话搁断后,竟“哇”地放声大哭。尽管竭力压制自己,却哭得像个泪人。当他敛住泪水的流出时,他依稀听到飞机的轧轧声。望望窗,窗外风声猎猎,雨点犹如小石子一般投掷在玻璃窗上。他不能不为他的孩子担忧。飞机在天文台悬挂三号风球时起飞,是一个冒险的决定。这一天,他一直想念着搭乘飞机远去的孩子。——虽然那孩子与他之间的联系一向不太紧密。

  事情过去已有相当时日,孩子仍在美国。最初的一年,平均每隔一个星期就可以收到一封信;后来,隔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现在,一封信也没有了。两年前,逢到父亲节或圣诞节,总还可以收到他从外国寄回来的贺卡。去年,连圣诞卡也没有了。他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角隅处那个孩子仍在哭。他的哭声使淳于白感到烦躁。淳于白讨厌孩子的哭声。当他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心就会像攀墙藤似的紧紧纠缠在一起。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揿下食指,“嗒”的一声;然后用食指与中指揿下大拇指“嗒”的一声;然后用大拇指揿下中指,“嗒”的一声;揿下无名指,“嗒”的一声;揿下小指,“嗒”的一声。淳于白是常常这样做的。每一次感到无聊时,就会这样做。角隅处那个孩子仍在哭。淳于白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冷。餐室仍在播送时代曲:尤雅的《风从哪里来》。淳于白在重庆的时候,偶尔在无线电中听到沦陷区电台播送的靡靡之音,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说是兴奋,倒也有点像悲哀。他当然不会怀念沦陷区民众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不过,他不能忘记全面抗战爆发前的上海。那时候,上海到处是靡靡之音:《小小洞房》《拷红》《玫瑰玫瑰我爱你》《襟上一朵花》《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十多年前的上海,给淳于白的印象已像旧照片那样褪了色;但是,有些事情,记忆犹新。“弟弟斯”的烤小猪与伏特加。霞飞路上的安南巡捕与帽上有一只大红球的意大利水兵。国际饭店十八楼,喝下午茶时,坐在窗边,可以鸟瞰全沪景色。那是贾利·古柏与海伦·海丝演《天长地久》的时代。舞厅里的菲律宾洋琴鬼在吹奏华尔兹与探戈。梅兰芳在天蟾舞台演出《贵妃醉酒》。城隍庙里可以吃到最美味的鸡鸭血汤。永安公司里边的弹子房。法租界有一家名叫“锦江”的四川馆子。喜欢喝酒的人到“洪长兴”去。大世界的文明戏。苏州河上的小船。兆丰花园的雪景是摄影家必须猎取的题材。静静的大西路。静安寺是交通中心。胶州路的落日光。黄浦滩的晨曦。坐着包车招摇过市的妓女。小瘪三抢包饭。黄包车夫的脚力与电车竞赛。新世界屋顶上的活动新闻标题。跑马厅的金风针在阳光中闪耀……这些,都是存在于三十多年前的东西。

  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有许多东西是值得留恋、值得怀念的。那些东西已经过去了,再也找不回了。那些东西在香港是找不到的。香港也是冒险家的乐园。但是,香港终究不是上海。它无法产生旧日上海的气氛。

  每一次想起旧日的上海时,愉快的心情会变得不愉快;而不愉快的心情却会变成愉快。

  此刻想起旧日的上海,竟产生了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点上一支烟。

  8

  亚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楼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经播送过很多张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苏蓉的唱片。《今天不回家》《泪的小雨》《负心的人》之类。喜欢姚苏蓉的人,很多。亚杏也是其中之一。姚苏蓉在香港演唱时,她是常常走去观看的。姚苏蓉在电视演唱时,她会放下别的事情不做,坐在电视机前,听姚苏蓉唱歌。每一次扭开收音机,只要听到姚苏蓉的歌声,再也不愿收听别的节目。她就是这样喜欢姚苏蓉。

  “我从小就喜欢唱歌,而且长得也不难看,”亚杏想,“要是肯专心一志学唱歌的话,一定可以变成红歌星。”楼下那家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苏蓉的歌了。亚杏听到姚苏蓉的歌,心里就会产生轻松的感觉。

  “做了红歌星之后,”她想,“不但每个月可以赚一万几千,而且会有许多男人追求……许多男人……许多像柯俊雄、像李小龙、像狄龙、像阿伦狄龙那样英俊的男人追求……这些男人会送大钻戒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汽车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洋楼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很多很多东西给我……做红歌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只要歌声好、人样漂亮就可以变成红歌星。我的歌,唱得不坏;五官也端正,搽些粉,敷些胭脂,可以美得像仙女。我有资格做红歌星……”

  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现聚光灯的光圈。在这个光圈中,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在唱歌。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背后有几个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乐。奏的是《郊道》。亚杏很喜欢《郊道》这首歌的调子。她也会唱。有时候,全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她就放开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很不错。这个忽然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错。她有点好奇。仔细观看,原来那个拿着麦克风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起先,似乎有点惊诧;后来,惊诧变成喜悦。在默思中,进入另一个境界。她是一个红歌星,脸上搽着太多的脂粉。这种脂粉,使她感到骄傲。

  她那原已相当美丽的眼睛经整容专家改成双眼皮后显得更加美丽。虽然年轻,却知道女人面孔是可以由整容专家改造的。每天晚上,当她凝视荧光幕上那些装腔作势的歌星时,她总会以加倍的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歌星的眼睛上。这种仔细的观察告诉她:大部分歌星,尤其是来自台湾的歌星,都由整容专家将她们的眼睛改成双眼皮。改成双眼皮后,用眼线在上面画一条黑色的线,看起来,如同洋娃娃一般,人见人爱。

  亚杏很羡慕那些歌星。她知道:整容医生有办法使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使美丽的女人变得更美。亚杏并不丑陋,却希望变得更美。每一次,见到荧光幕上的歌星时,总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一天,我也要去整容专家处改双眼皮。”——现在,在那另外的境界里,她在表演唱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只知道聚光灯的光圈罩着她,许多人将视线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很美。她的眼睛由整容专家改造过。她的鼻梁也由整容专家改造过。她的胸脯也由整容专家改造过。她很美。她的美丽使所有在场的男人震慑了。当她唱歌时,大家睁大眼睛望着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当她唱完一首歌之后,引起一片如雷的掌声。她获得前所未有的喜悦,笑得很稚气。

  虽然从未有过醉的经验,却产生了醉的感觉。她是非常流连那种景象的,继续望着天花板,不愿将视线移向别处。天花板上的场景忽然转换了,一若舞台剧的转景。那是一间布置得非常现代化的卧房。这种卧房,只有在银幕上才能见到。床很大。地板铺着地毯。四壁糊着鲜艳夺目的糊墙纸。窗帘极美。所有家具都是北欧产品。那只梳妆台的式样很别致。梳妆台上放着许多名贵的化妆品。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后。那男子长得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边说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话语。那男子送她一只大钻戒。

  将钻戒接在手里,仔细端详。那粒钻石忽然大了起来,光芒四射,犹如一盏大光灯,挂在天花板上。亚杏不得不合上眼睛。迷糊中,又有歌声传来。这歌声好像来自心底,却忘记楼下有一家唱片公司。那家唱片公司是经常播送唱片的。歌声很好听。一曲终了时,掌声雷动。这掌声不知来自何处。她睁开眼睛,天花板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站着一个穿着华丽晚装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很美。美得像天仙。在接受观众们的掌声与欢呼时,笑得非常可爱。有人走上台去,将鲜花献给她。闪光灯四起。有许多摄影记者在捕捉她的笑容。她捧着鲜花回到后台。

  化妆室里有十几个男人。这十几个男人都很年轻,都很英俊,有的像柯俊雄、有的像李小龙、有的像狄龙、有的像阿伦狄龙。当他们见到她的时候,就像一群苍蝇见到糖纸似的拥上前去。他们都笑得很可爱。然后是一辆崭新的大汽车。车厢里只有她与一个年轻男子。那年轻男子将汽车驶得很快,似乎存心跟海风竞赛。汽车驶到崖角,停下。前边是海。海上有点点渔火。天上有圆月。月光照在海上,海水泛起银鳞。亚杏常常在电影里见到这种景色。现在,她是这场戏的主角。

  这种想象使她获得一种甜蜜感觉,仿佛有人将糖浆搽在她的心上。她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但求这种想象不要转换。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思想像一匹脱缰的马。不知道怎么一来,天花板上出现许多水银灯。那是摄影场。刚搭好的布景与现实鲜明地分成两种境界:假的境界极具美感,真的反而杂乱无章。导演最忙碌。小工们则散在各处。摄影机前有两个年轻人:男的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也有点像阿伦狄龙,女的就是她。

  “红歌星的收入也许比电影明星更多;但是,电影明星却比红歌星更出风头,”她想,“一部电影可以同时在十个地区公映;可以同时在一百家戏院公映。”

  她见到十个自己。

  她见到一百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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