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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喜欢看如家的后园!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春如还未起来,我就又独自去看花了。
  花园是挑水的工人老孙调理的。老孙家住在附近,每天来挑两趟水,整理花园,打扫院落,何家按月给他米和工钱。
  正是盛夏,石榴花开得火团似的。大榆树枝叶婆娑,夹竹桃也和石榴花竞艳。而我最喜欢的是那万紫千红的花圃,老孙按着花的种类把它们种成一簇一簇的。单是蝴蝶花就是七八种颜色。还有我们称做“大麦熟”和“小麦熟”的大朵的粉红花和月季。野茉莉更是繁华。配上开小黄花的野菊沿边围着,真是漂亮!
  时间还早,花朵带着露水,格外显得娇艳。
  我沿着花圃兜了一圈,绕过藤萝架,打算去看看葡萄。刚一绕过那茂密的藤萝架,就看见小七背向着这边,坐在一个树桩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不知画着什么。我走过来,她仿佛一点也没有听到,不知她是在想什么,想得这样人神。她的黑发用一条小花手绢扎在脑后,身上仍然穿着昨天那件蓝花丝绸的小褂。
  我走过来,故意放重了脚步,咳了一声,她警觉的一回头,看见是我,就抬手掠了掠头发,吁了一口气,用她那两潭深水般的眼睛看看我,脸上带着几分浅笑和几分落寞,说了一声:“你也这么早?”
  我点点头,我到她身边,看了看她手里拿着的树枝,问道:“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静静地说,把树枝随意地在草地上轻轻敲着。隔了一会,才又淡淡地说,“这里最清静。”
  “你天天起得这么早?”我问。
  她点点头。
  “三爷呢?”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平常总是五点多钟醒一次。年纪大了,没有多少觉睡。他醒了之后,要点茶水,抽一袋烟,说一会儿话,就再睡。我是一醒就睡不着,就到这边来坐坐,他大概要到八九点钟才要东西吃。”
  “你常到这儿来?”
  她点点头,垂下她密密的睫毛,道:“这儿清静。”她说着,想了一下,抬头看看我。“家里的事,人家又不让我插手,呆在那里像个菩萨似的,好难为情!不如躲在这儿来,人家看不见我,心也不烦;我自己也舒服一点。”
  我看看小七那颤动的睫毛,清晨的阳光淡淡的从树叶中筛下来,洒在她穿紫花小褂的背上,一圈一圈的,也在颤动。我忽然觉察到她并不像她平常所表现的那么什么也不在意。她并不是十足乐天达观的。我觉得她有很多心事,只是不想给人知道罢了。当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只不过,有些人的心事被重视,而有些人的心事被轻蔑而已。
  小七抬头看看我,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说:
  “你要不要坐?”
  我看看那半个树桩,摇摇头,走到她对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这里真凉快!”
  她点点头。又用树枝划草地。
  我看看她手的动作。她划得没有一点目的。只是把那些野草拨过来,再拨过去,再拨过来。拨了好一阵,她才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昨天晚上,大哥二哥和三爷说了很多话。”
  我注意起来,抬头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微饰着头在划草地。一面划,一面说:
  “三爷把我支开去给他炖参汤,我知道,他是不让我听。他晚上从不喝参汤的,怕提了精神,睡不着觉,直到我炖好参汤回来,他们才不说。我看得出来,三爷很生气。昨天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到天亮才睡稳了。我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也没怎么睡。”
  我看看小七,果然见她的眼圈周围一片黑,她的小褂还是昨天那件,不像她往常那么整洁。我当然知道允诚允明所计划的事。他们昨晚一定是郑重其事地去和三爷谈判的,我不知道他们怎样谈法。直接向爷爷说,不赞成他讨小七吗?直接让爷爷把小七送走吗?听他们昨天说话的语气,我猜想,这两个新派的人物是不会怎么婉转的。那么,就难怪三爷会生气了。
  由小七的神态看来,三爷似乎没有在两个孙子的挑战式的谈判下妥协,假如地妥协了,小七就不会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假如他没有妥协,那允诚允明又将如何呢?他们会顺从祖父的意旨,放弃他们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十七犹犹豫豫地说,“我想,总不会和我一点也不相干。要不,三爷也不必把我支开。假如真是因为我,让三爷生这么大的气,那我可担不起。”
  我默默地听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用树枝在草地上划着竖线,一条一条的平行着。划了一阵,才忽然抬头看看我说道:
  “像你们这样多好!这么好命!不怕没人疼顾……”她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又去划着横线,把先前划的那些无形的竖线都涂乱了。
  “我们也有我们的苦恼。”为了和她拉平一点,我这样说。
  “当然。”她淡淡地说,“谁没有苦恼?只不过,你们的苦恼都是悬在半空的,你只要不去碰它,就是了。只要不想得那么远,总还过得去。我就不行。我的苦恼就在我脚步前面挡着,挡得我简直不能迈步……”
  她谈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把手里的树枝远远地一扔,搓搓手,释然地对自己笑笑说:
  “少胡说八道吧!你别理我,我这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神经!”其实,天下哪有过不去的事?走不过去,爬着也得过去。你说是不是?”
  她说完,朝我坦然地笑着。那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又恢复了那无邪的光,她站起身来,说:
  “你再坐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去了。今天三爷心里有事,睡不沉,说不定已经醒了呢!”
  我也站起身来,跟她一起往外走了几步,她忽然回身朝园子的一角指了指,说:
  “你去那边看看去,荷花池里开了好几朵大荷花!好俊!”
  她说完,不等我回答,撇下我,就自顾加快脚步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穿过那涂着黑漆的小门,消失了。我回过身来,突然觉得园子里是这样的空寂,植物的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我绕过花圃,到花园的另一角,果然见荷池里有好几朵大大的粉红色的荷花,在绿得像绒一般的荷叶衬托之下,静静地开着。我坐在荷池边上,侧着身子,弯腰下去撩起一捧水,倒在荷叶上,那水立刻凝成大大小小的圆珠,迅速地滚浇在池水里。我再去撩水,倒在荷叶上,再看着它迅速地滚落下去。突然之间,我觉得荷叶好残忍,或许水珠不想那么迅速地跌落,而只是荷叶太洒脱——或者不如说,太残忍。
  我看着那大大的荷叶,一片又一片的,映得满地的浓绿,有些东西生来是洒脱的,就像这荷叶。它们不在意它们赖以生长的水,它们健旺地伸展着,仿佛它们未曾依赖任何助力,而生就如此浓绿,如此舒展。
  我又捧了一捧水,倒在那最大的荷叶上,在那水凝成圆珠,尚未跌落以前,我就匆匆地调转身,离开了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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