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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如的大哥允诚、二哥允明回家的第二天,我们小学也放了暑假。春如要我在回天津以前,到她家里住几天,好多和我聚聚。并且让我听听他们带回来的唱片。
  我去了。
  一进门,就觉何家气氛大不相同。
  平常允诚和允明不在家,只有三爷是个男的,显得有点阴盛阳衰。现在允诚允明一回家,第一件惹人注意的是门洞里多了两辆脚踏车,是他们从天津带回来的。第二件惹人注意的是院里洗晒的衣服不再是除了三爷的宽腰大袖的裤褂之外,就只是那几件花花绿绿的女衫女裤,而多了一排男用的运动衫、运动裤和新式的内衣。大嫂厢房的台阶旁边还多了一双洗过上了白粉的网球鞋。第三件惹人注意的就是那西洋音乐的唱片声和特别响亮的笑闹声了,那笑闹声中除了大嫂和春如的不同音色的高音之外,特别明显的是那低沉沉的男人笑语。
  好像连那贴着绿纱的窗格都多了几分生气。
  我刚走上看如厢房的台阶,春如就在里面对我大声说:
  “你看,他们都回来了!”
  大哥允诚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因此显得比允明老成些,也秀气些。其实他们俩人身材面貌都差不多,都穿着浅灰派力丝的西裤,白衬衫,白鞋。只是允诚的眉毛细长些;允明的眉毛较为浓黑,胡桩也多,就显得有几分粗犷。
  他们很新派地站起身来,向我点头为礼,允明并且拉过一张椅子,请我坐好,然后他们才坐下去。
  唱机里唱的是珍妮·麦唐娜的大军进行曲,那嘹亮的女高音,灌满了一整个的房间。
  大军进行曲唱完了,允明把唱片拿下来,从唱片套里另外抽出了一张来,说:
  “这是新近来到的,凤凰于飞的主题歌,Indian lover'sCall现在正在明星戏院演。”
  我点点头。
  “那你正可以赶上看,头轮即使演完了,你还可以看二轮,演得好极了。”
  我又点点头。其实我在乡下教了一年多小学,已经快变成乡下人。外面那些新的事物并不大能引动我的兴趣。
  珍妮·麦唐娜和纳尔逊·埃迪的二重唱确实很好,不过我总觉得它破坏了这四合房子里那份古老宁静的气氛。倒还不如小七那天拿筷子当鼓槌,敲着桌沿唱《大西厢》来得调和。
  想到小七,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庄上表姨所说的话,“允诚允明对小七做何感想呢?”我心里猜测着。“他们一定已经见过她了,但他们现在好像没有什么受困扰的样子。”新歌好像很使他们入迷,他们一面听,一面用脚打着拍子,小声地跟着纳尔逊·埃迪的歌声唱。
  “我是和三年级的刘寿昌去看的。”允明问着大哥,“你呢?”
  “我自己去的。”允诚说。
  “你总是不和同学来往。”允明说。
  “我们学校那些同学才不像你们。”允诚说,“法学院是一群书呆子,你们教会学校活动些。”
  允明在工业学院读上木系,允诚在法政学院读法律系,或许是因为学校的关系,两个人举止不大相同。但兴趣却还相当接近,至少在听唱片时很接近。
  七十八转的唱片,一面只有一个歌,放完了,就又要再翻面。春如却早已听得不耐烦,伸手把唱机盖子盖上,说:
  “吵死人了!我才不爱听这种鸡猫子喊叫的歌。”
  允诚带着一种宽容的表情把唱片收进套子,把唱机搬到旁边靠墙的条案上,抬头看了看我们,说:
  “好,那就不听,我们聊天吧!”
  他和允明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等着聊天,我们反而觉得无话可说起来。大家围着空空的桌子坐着,未免觉得有点窘,这时,小七忽然来了。
  小七才一上台阶,我就觉得气氛紧张起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底子蓝色小花的皱绸小褂,下面穿着黑色印度绸的裤子。白缎子便鞋上面绣着三五朵零零落落的小花,也是蓝色的。那宽宽的裤管飘呀飘呀的。她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硬纸匣子,上了五阶,走了进来。
  大家都定定地坐着,没有谁动一下身子。我倒并不想这样地僵着,但只因他们家的人都不动,我也不便例外,就也不动声色地把手肘靠在桌上坐着。
  小七麦色的脸颊上,带着一份谦和的笑,大眼睛的眼皮微微垂着,显出三分敛束。她走过来,下首坐的是允明,右首坐的是允诚,她在他们两人之间把纸匣放在桌上,把盖子打开,往后退了半步,这才说道:
  “这是绿豆糕小八件,三爷让我拿来给大哥二哥尝尝的。”她是在跟着看如称允诚允明为大哥二哥的。
  右首坐着的允诚低着头,用眼角向小六瞥了一下,好像没听见小七的话。
  二哥允明是背向着小七,也未作声。
  小七的黑睫毛一闪一闪的,对我们轮流看了看,又说:“这是在友盛德点心铺订做的,很新鲜。我特别嘱咐他们,绿豆糕少放点糖,就不会那么甜得发腻,三爷说你们一定喜欢吃的。”
  我看看春如,春如看看她的大哥二哥,谁也没说话。
  我实在觉得这气氛太僵,就找个话题对小七说道:
  “你这件小褂很好看,是新做的吗?”
  小七笑吟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说:
  “哪里,这是旧的。我很少做衣服。你说它好看吗?”
  “嗯。”我由衷地说,“这小花很清爽,料子也结实。尤其适合你的皮肤。”
  小七笑着说:“你说好看就好,假如你喜欢,我还有一块同样的料子,送你好不好。”
  这时春如却开口道:
  “你也不想想,你那做小褂的料子给人家,够做什么?人家又不穿小褂。”
  小七仍然那么笑吟吟地说:“可不是?我怎么没有想到?你们洋学生是不穿短褂的。”
  小七说完,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又说:
  “三爷说,还有新沏的山楂冰糖水,等冰凉了,再给你们端来。”
  “不用了。”春如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要。”
  小六朝大家轮流看了看,才很不得已似的回身走了。
  听着她轻飘飘的布鞋声消失在穿堂的那一边,我才收回眼光来看允诚允明。只见大哥允诚皱着他的两道细长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很久,才哼了一声说:
  “这叫名副其实的妖孽!”
  二哥允明却伸手去捡了一块绿豆糕,带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咬了一口吃着。眼看着大哥允诚,嘴里却说:
  “真的很好吃,不那么死甜死甜的,你尝尝!”
  允诚斜过眼睛瞅着允明道:
  “我看,你倒很容易被收买!”
  允明嚼着绿豆糕,说:
  “这是我爷爷的东西,又不是她的。”
  “可是,那是她端来的。”允诚说,“爷爷就是让她这样做,好来收买我们。”
  允明已经把一块绿豆糕吃完,再伸手去拿了一块点心,说道:
  “才没有那么容易!吃管吃,谈管谈!我们何家由我们这儿说,就不许再那么封建!什么年头了?还讨小老婆,人家也是人。为什么该嫁个七老八十的做小?钱什么都可以买,就是不能买人!”
  我看看允明。他的脸因激动而发红,黑眉毛蹩着,深黑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那年头,青年人对“封建”两字很熟悉,动不动就挂在嘴边,表示时髦。一切传统的东西,不论是好是坏,一律被他们称做“封建”,都在被打倒之列。讨小老婆当然更是十足的“封建”了。
  “好。”允诚接过来说,“这是你的理由,我的理由是,爷爷身体不好,不该再讨女人。小七的出身也让我们没有面子,在外面,人家问起来,多难为情?什么人不好讨?偏讨个唱大鼓的?春如,你要不要参加我们?”看如原是在一旁听着,忽然大哥问到她,她有点措手不及似地说:“参加什么?”
  “去和爷爷谈判。”
  “什么叫谈判?”春如和两个哥哥的程度差了一大截。
  “谈判都不懂?去和爷爷讲道理。让小七走。”
  “可是,她已经进门了,怎么能让她走?”春如说。
  “怎么不能?”允诚说,“我们去说去!看他是要孙子还是要小七!你大嫂写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写信给爷爷反对过,爷爷不理我的碴儿,我就想,放了假回来再说。哪知道这么快就进门了!”
  “要是爷爷不肯呢?”春如问。
  允诚脸色阴沉着,想了想,说:“要是爷爷不肯,我和小七说去!”
  我们三人同时抬头看着允诚,春如先问道:
  “和小七说?你怎么说?”
  允诚摇摇头,说:“你别管。”然后偏过头对允明说,“她总不过是为钱。咱们和妈说去,她要多少,给她就是。”
  “要是爷爷答应先把家分了呢?”允明态度显得温和。
  “那也许可以商量。”允诚答得很干脆。
  允明却把浓眉一耸,嘲笑地看着允诚,说道:
  “所以我说,你的重点根本不是为了爷爷的身体。”
  允诚脸上一红,说:“那么,你说是什么?”
  允明挪揄地摇摇头,审视着大哥道:“还要我说出来吗?你也许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可是,我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你倒要说说。”允诚脸上显然有点挂不住,急急地问。
  允明倒很从容,慢吞吞地把手中的点心吃完,才说:“我吗?我为了正义。”
  我和春如怔怔地在旁边听着,不明白他们兄弟两个在说些什么。春如尤其显得茫然。
  允诚听完了允明的回答,看着春如,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不管是为什么吧!我们要先把这事解决,才可以过一个快乐的暑假。”
  春如带着不了解的神情望了她的两个哥哥一阵儿,拉拉我的手说:
  “让他们去解什么决,谈什么判吧!我们到后园看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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