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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把书借我看好不好?”我对女儿说:“那么深的英文,你又看不懂。”

  “我看得懂。”她居然继续举着看,还转来转去,不让我从旁边偷看。

  大概这就是年轻,像一扇门,对外开着,随时都可以冲出去海阔天空地跑一圈。每次我拿起英文书,都觉得好重,除了书重,心情更重。觉得人老了,还流落番邦,读番文、教番人。每次看到电脑,也害怕,觉得冷冷硬硬,像是独目巨人。儿子却说他上了网络,好像面对一整个世界。

  美国小孩不晓得是不是都这样开始自己读书、读自己的书,管他懂不懂,只要能认ABC,就抱着猜;猜到了,便十分兴奋。结果愈猜愈多,自然就通了。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曾几何时,我们的教育变得那么僵化,背人名、背年代、背条约、背文法,愈背愈伤心,好像背了两百年祖先的血债和冤屈。好像发现一部中国近代史,竟是一部中国西化史。

  女儿的老师知道她养螳螂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才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老师居然规定每天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

  你想想,那么小的娃娃,能拼出几个字?写出什么屁文章?可是老师照样津津有味地看、津津有味地改。

  她改,不是改拼错的字和用错的文法,而是加上一些“呼应、叫好”的句子,譬如我女儿写“昨天我把两只虫放进螳螂笼,一只跳、一只爬。”

  老师就写“那真是个精采的昆虫秀。”

  又当我儿写“昨天我给我的螳螂两只小虫,它抓住一只,又试着抓另一只,被那只跑掉了。她又抓到,于是一手一只,它得到两只。”

  老师不但不讲“贪心”,还说“那你螳螂有了一个大餐。”

  这使我想起我小学三年级时,写了平生第一个剧本,钉成一本书的样子,十分得意地拿给老师看,老师看了第一行,就说:“你写你坐火车去阳明山?”

  “对!”我笑着答。

  “对个屁!阳明山根本没火车。”

  我正想自己小时候,女儿突然大叫起来:

  “爹地!我们为什么不喂派蒂吃蟋蟀?”

  “我们喂了啊!前几天那两只黑黑的、会唧唧叫的,就是蟋蟀呀!”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喂?”

  “抓不到啊!”我说:“天冷了,没有蟋蟀了。”

  “有!”女儿指着书大叫:“书上说有。”

  “不可能!”我借机会把她手上的书抢过来:“我看看。”

  书上一大堆照片,全是螳螂,大概作者也是养了只螳螂,并从头到尾细细观察它的生活,我翻到女儿看的那一页。印一只大螳螂,正抓在一只小蟋蟀。旁边写着——“如果你找不到虫喂它,可以去宠物店买蟋蟀,那是螳螂最爱吃的。”

  “对呀!”我也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想到呢?宠物店里的一些鸟啊、蛇啊,都要吃虫,它们一定有。

  我是一个常去宠物店的人,尤其以前养亚玛逊鹦鹉的时候,更是常去为鸟买食物、维他命和玩具。这次养了派蒂,居然一次也没去,是因为我认为螳螂不是正规的宠物,不可能找到什么与螳螂有关的东西。

  一边笑自己迂,一边拜托老婆开车,送我去宠物店,小丫头也兴奋地同行。

  宠物店离家不过五分钟,落地玻璃窗上总是贴着减价的条子。譬如一只小鹦鹉九毛九分钱。

  这不是笑死人了吗?便宜到可以买一大堆来“炸小鸟”吃了。其实这是一种“设局”,先让你贪便宜,买到两只小鸟,再要你买笼子、买食盒、水盒、谷物、维他命、鱼骨粉。整个搞下来,五十块美金也不止。更可怕的,是当你养上一阵,愈养愈爱,于是为鸟买玩具、为它换大笼子,渐渐变成店里的常客,不知不觉奉献更多钱。

  我推开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发怔,看到我,耸耸肩,说:“一屋子宠物,就是没人。”接着不断叫“哈罗!哈罗!有人在吗?”

  里面立刻传来好几声“哈罗!哈罗!有人在吗?”不是人,是大鹦鹉装的。接着发出一长串哈哈大笑的声音,跟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

  想必每次它这么说,顾客都会笑,所以它学会说完“哈罗!哈罗!有人在吗?”就笑。

  也许大鹦鹉有传话的作用,才学完我们的说话,就冲出个年轻人。先收了那高大男人的钱,又问我要什么。

  “你有没有……有没有——”大概有些紧张不好意思,我一下子居然忘了蟋蟀的英文名字。

  “Cricketo”女儿接上了话。

  “哦,要几只?”

  “几只?”我又怔了。到底买几只呢?“一只多少钱?”

  “五分钱!”

  “二十只吧!”

  “吃得了那么多吗?”他居然歪着头问我:“喂谁吃?”

  “螳螂!”

  “哇!”他怪叫了一声,说:“五只就成了,活不长的。”

  “活不长?”

  “对不起!你别误会,我是说蟋蟀活不长,三、五天就死了!”

  我心想,奇怪!我那只母蛐蛐为什么活那么多天呢?不过立刻改口:“好!五只。”

  他往后走,我好奇,跟了进去,女儿也像尾巴一样,跟着我。

  路很窄,两边全是笼子,有兔子、大竺鼠、大蛇、晰蝎、变色龙、热带鱼、白老鼠、野鼠和各种小鸟。

  他一直走,走到后面放珍贵鸟的玻璃屋,蹲在地上,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浅褐色的蟋蟀。

  他抓了五只,放迸长长的塑胶袋里,还往袋子里吹了口气,再用像皮筋,把袋口绑紧。交给我说:“两毛五。”

  我一路走回柜台,一边不断掏钱,发现口袋里只有皮夹子中的一百块。如果我交给他一百元,只买两毛五分的蟋蟀,未免太不像话了吧!只怕他还会以为我是用百元“伪钞”换“真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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