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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可就是这送往兰德公司的五角大楼文件,引出了后来的故事。

  高度机密而流传范围极小的五角大楼文件,真正读过的人寥寥无几。除了项目负责人盖尔勃以外,只有一个人是认真读了的,这个人叫丹尼尔·艾尔斯伯格。

  艾尔斯伯格是游离在美国政界、军界和学界的一个所谓精英分子。在越南问题上,他是从鹰派转变为鸽派的典型,最终成为一个热情的反战分子,扮演了“五角大楼秘密文件案”的主角。他在五角大楼文件案中的遭遇和作为,典型地表现了在美国的权力结构下,一个普通人为了自己的理念和观点能够做的一切。要说明他为什么会这样做,还得从这个人说起。

  艾尔斯伯格出生在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芝加哥,父亲虽然是工程师,却在大萧条中失业。因为父亲必须寻找工作,他就随父母到处搬家。他从小是一个有天赋而且表现出志向的人。六岁,他就能背诵林肯的盖底斯堡演说,十几岁时弹钢琴就达到能够和乐队演奏协奏曲的水平。在学校里他样样都来,篮球、跳水、跳崖、辩论、登山,也样样都出色。中学毕业,他就以优厚的奖学金进入哈佛大学,这些奖学金不仅支付他的学费生活费,甚至支付他每年回家探望父母的路费。这个国家为他提供了理所当然的机会。中学里的同学伙伴公认,他是他们当中以后最有可能做出大贡献的人。

  在哈佛他学习和研究经济博弈论。读到毕业,他又得到威尔逊基金会的资助,去英国学习高级经济学,一年以后回到哈佛完成硕士学位,硕士论文答辩得到了“优加”的评分。接下来拿博士学位几乎是必然的了。可是他突然推迟了这个学习过程,志愿参加海军陆战队,要求服役两年。

  艾尔斯伯格随军队巡弋海外,到过中东。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时期,他刚好在中东,他就有机会第一次通过了最严格的安全背景审查。也就是说,他通过了“政审”,被确认为是在国家安全事务中完全可靠的人,这对他以后接触最高级机密打下了基础。在那个时候,这个一路顺风而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一个随时愿意响应号召为国献身的爱国者。

  当他从军队回到哈佛的时候,由于他的学术背景和从军经历,他得以参与了兰德公司的半职研究工作。那个时候,兰德公司是受雇于美国空军的民间智囊机构。在完成博士论文以后,他于1959年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搬到加州,全职参与兰德公司的研究。他经常被兰德公司派到首都华盛顿,为国家的防卫政策提供咨询。这个时候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他最自信的时期。

  就在这个时期,美国在肯尼迪总统手中,渐渐地深陷于越南战争。艾尔斯伯格发现越战问题大有研究之处。但对越战的情况稍加了解,他就对形势产生了焦虑,觉得越战的前景很不妙,他想知道为什么。几年的工作,使他对国际危机的高层决策过程特别有兴趣,他就想探究美国在对越政策上到底有没有问题。为此,他要求把他派到越南去。这个时候正是1965年的春天,美国对越南北方大规模轰炸的所谓“滚雷行动”正在计划之中,同时还计划派遣更多地面部队去南越。艾尔斯伯格在了解这些计划的过程中,也主张实施这样的计划。这个时候,他是一个鹰派。

  1965年,艾尔斯伯格初到越南的时候,他还是满腔鹰派热情。他作为Edward Lansdale将军的特别助理,本来是去实行“太平村计划”的。他在南越到处走动,接触下层,广交朋友,弄得军方对他的安全大伤脑筋。他能双手左右开弓使用手枪,也经常随军队出动巡逻,虽说不上出生入死,却也不是养尊处优。

  正是这一段战场上的亲身经历,使得这个狂热的鹰派年轻人从此产生了怀疑:归根结底,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个地方动枪动炮呢?正因为他亲自上过前线,又深入南越底层,他知道并且理解,南越游击队的抵抗是为了把侵入他们家园的外国人赶出去。相比之下,他觉得很难为美国军队的参与提供正当理由。

  因为他深入底层,了解真情,他也对当时军方感觉良好的所谓“太平村计划”表示怀疑。他亲眼看到,所谓“太平村”根本就不太平,腐败的南越官员制造一些假象,向美军虚报成果,而美军则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成果再报告给华盛顿的国防部和白宫。他觉得,以往总统和国防部对越战的看法是受了下面的欺骗,要是高层了解真实情况,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策了。他想,他必须向最高层报告这里的真实情况。为此他违反通常的报告程序,越级向国防部递交了一份“揭示真相”的报告。但是,这一报告一点没有产生期望的作用。

  作为一个鹰派,他仍然和同事中的反战派激烈辩论。这期间他曾经返回华盛顿,随即又要求回到越南。1967年,他36岁生日时大病了一场,躺在曼谷的医院里,他左思右想,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这只鹰开始变成鸽子了。他给友人写道:“我如愿地学到了很多,也学到了从内心深处为这个被蹂躏的越南着想,为它的孩子们,它的人民,他们的前途着想。”

  我们也可以看到,反战人士的思维出发点,和政治决策者的思维出发点,还是有很大的距离。这种距离其实反映了现实世界的许多无奈。这我们以后再聊。我们先回到艾尔斯伯格的故事。

  这个时候的艾尔斯伯格,虽然是文职人员,工资却相当于一个将军。他的教育背景使他一旦认定了一个道理,就应该为这个道理去做事。他回到兰德公司不久,1967年下半年,由于他的专业训练、经历和才能,他以兰德公司雇员的身份,参与了越战历史专题组的工作。这个时候,他在工作中已经不再掩盖他的鸽派观点,他经常和人争论,经常参加各个层次的讨论会,在会上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发表对越战的看法。这种反战的立场并不妨碍他参与越战历史专题组的工作。事实上,专题组为了达到麦克纳马拉要求的“包罗万象并且客观”,故意地网罗了不同观点的人才,既有鹰派,也有鸽派。

  1968年大选,艾尔斯伯格希望新当选的总统可以对越战决策做出重大转变。那年是共和党的尼克松当选,他上任以后新任命的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要兰德公司分析一下美国对越政策的所有可能的选择。兰德公司的头头推荐了艾尔斯伯格。艾尔斯伯格为基辛格起草了一份方案清单,然后花了四天时间给基辛格分析所有这些方案的利弊。这份清单因为要全面,就包括了所有可能想到的方案,从一个极端:向北越扔一个核弹;一直到另一个极端:美国单方面从越南全部撤出。艾尔斯伯格向基辛格推销的想法是,美国必须争取通过和平谈判来结束越南问题。基辛格把这个方案清单转交给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时候,却剔掉了从越南全部撤出这一方案。

  艾尔斯伯格还不死心。基辛格要求提供一份反映美国政府各机构,包括军方、中央情报局、大使馆等各路人马对越战的观点,艾尔斯伯格十分卖力地交给他一份报告,长达1000页。基辛格将艾尔斯伯格秘密召到首都,要他概述这一报告,以便向总统传达。可是,艾尔斯伯格的观点,像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尼克松主政的美国,仍然深陷越战之中。

  1969年春,艾尔斯伯格回到兰德公司,这个时候,五角大楼文件刚好完工,油墨未干,就送到了兰德公司。没有什么人对这样庞大冗长枯燥零碎的文件汇集产生兴趣,却正中艾尔斯伯格的下怀。他原来就参与过这个计划,对文件有所了解,却没有读过全文。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这个问题,并且具备透彻了解越战历史的经验和背景,更重要的是,他深深地沉浸在为国家结束这个战争助一臂之力的使命感之中。艾尔斯伯格利用在兰德公司护送和保管五角大楼文件的机会,拿出学者的劲头,苦读这套文件。

  对五角大楼秘密文件的研读,使艾尔斯伯格彻底完成了从鹰到鸽的转变,从此以后,他成为一个狂热的鸽派人士了。以前他对越战的质疑还集中在美国的国家利益,主要立论是美国在越南遭受挫折的军事卷入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是一系列错误的决策。现在,他的反战立场更多地集中在这场战争对越南和美国造成的人道灾难和社会问题。

  这个一向自信的人,当然不会无所作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动作。可是他能够做什么呢?最直接地向行政决策者发表观点,他已经做了,似乎没有起作用。他和兰德公司几个观点相近的鸽派人士谈起来,为此十分气馁。论关系,兰德公司是受政府部门的委托搞咨询研究,国防部是他们这些精英智囊人物的“客户”。可是现在,他们研究的结论似乎没有受到“客户”的注意。“客户”居然不重视他们。接下来怎么办?最简捷的办法,走向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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