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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喝冰水吗?(2)


  就像那天吧,送税单的人来了,一张三联单他接过来,拿进去给阿荣看。阿荣看了看说:

  “有两张钱的数字写错了,不知哪一张对。”

  于是他便又把三联单拿出去给那人看,并且说:

  “有两张上的钱数写错了,不知哪一张对。”

  那人接过三联单,一面找,一面问:“哪里?在哪里?”

  但是他也不知道那钱数写在纸单上的什么地方,只好倚老卖老的说:

  “少年人,自己看呀!”

  少年人果然找到了,抱歉的说:“老阿伯,还是你的目力好,一下就看出错误来了。”

  少年人错认老阿伯是识字的,但老阿伯听了一下子得意起来,竟将错就错,摆出一付严肃的面孔说:

  “下回要留神啊!不要看老阿伯是六十一岁的老人喽!再小的字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呀!”

  说起钱数字,那倒是使他伤心的事。他每天挑着一担菜到城内市上去,最怕两种人:“警察”和“女人”。只要有人喊一声:“警察来了!”他们这群在路边担挑卖菜的,便得赶快扔下主顾,挑起担子就跑,因为他们犯了妨碍交通罪。这时,买菜的女人便会乘机不给钱,或是多抓一把菜。他们也顾不了那许多,最要紧的还是把牢那根秤,不要让警察拿走。没有秤,买卖就不能做,而且一根秤要好几十块呢!那年秋来的一天,他高高兴兴的挑了一担新鲜芥菜上市去。半路上,有人买不少斤,担子减轻了些,他走得更快。担子在他肩头上一颠一颠的,他的胳膊也随着一扔一甩的。他一面颠着甩着,一面心中盘算:儿子要到狮头山旅行,到底要不要答应?去一趟要花不少钱,他卖三天的菜也赚不回。到了菜市场的马路边,放下担子来,他的手发热胀,秤菜的时候有些抖。他正三斤五斤秤得好顺手,不防警察过来了,别人早已挑着担子逃进小巷,只有他被警察抓住了那根秤。他十分卑贱的苦苦哀求着。这时对面气吭吭的杀出一位女人来,抢到他面前,用手指点着他:

  “你这坏良心的老头子,拿老台币找给我,你坏良心……”

  “没有!没有!”他简直要起誓。

  “喏!你看!”他手里捧着一堆钞票,分辩说。钞票堆里竟也有几张是老台币,这是半路上买菜的人给他的,他不认识字,弄不清楚。警察本想放了他,现在看他在妨碍交通之外,似乎又犯了欺骗罪,怎肯放松?围上一圈人,他在百十只指责和耻笑的眼光之下,真是欲辩无由,满肚子委屈。他的手更抖了,鼻涕也流了出来。

  那天他回到家里,实在想哭。晚上阿荣放学回来,又提出昨天的要求,要随着同学到狮头山去旅行。他这回没有犹豫的答应了,并且很痛快的从抽屉里取钱给阿荣做旅费。他问阿荣要多少,然后把各种票子拿出来,问这是几圆?那是几角?并且问这里面是不是掺着不能用的老台币?他问得很详细,但没有把早晨的事透露半个字。可是最后不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阿荣说:“你阿爸这辈子就坏在不识字!”阿荣不懂得阿爸这话的意思,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从那时候起,他就决定让阿荣把书读下去,他尽量的不要阿荣到菜园里去,不要阿荣拔一根草,不要阿荣种一棵菜,全凭他自己,把阿荣熬到现在,到现在,又要考什么高等——高中了。他不知道书要读到什么时候为止,只要阿荣喜欢读下去,就随他。镇上张外科的儿子,三十多岁了,不是去年还漂洋过海去读美国书吗?

  阿荣今年十六岁了,读书知礼,到底不同。想想他自己的幼年吧,从七、八岁就骑在牛背上。那时怎么就没人出主意让他多念书呢!他很得意,倒是自己有见识,让阿荣念书,没让他看牛去。就这么几年,阿荣已经念得很多了。

  他夹七杂八的想着这些事,不禁感慨的摇摇头,眼直钩钩的望着墙边地上的一棵小草,他伸手过去,把小草掀起来,想着幼年在溪边看顾了好几年的那头老牛吃草的样子,竟不由得把小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咬着。

  一阵嘈杂的声音把他从呆想中惊醒了,原来又一堂考试完了,院子里已经东一堆,西一堆的聚集了许多人,只有他孤零零的还在墙角边。他赶快站起来,责备自己不知在这里蹲了多久。他挪步离开矮松,回到原来他站的地方去,他怕阿荣找不到他。

  他用眼睛努力在一堆堆的人群中搜寻,终于发现了阿荣。他的阔嘴咧了咧。阿荣正和一群同学以及他们的父母高声谈论着什么。他努力的听,可是听不懂,他知道无非是书本上的事情。

  看别人的父母都在问长问短,他也很想走到他们的群中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决插不上嘴。然而,他的存在,他这样重要的存在,以及他和阿荣的关系,人家也应该知道呀!阿荣是知道他仍站在这里的,因为他曾回过头来向他这边望了望,连让他张嘴的工夫都没来得及,就又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了。

  他皱起眉尖歪着头沉思着: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走进他们的群中去表现一下“这是我的儿子”的愿望呢?同时他也很想为阿荣做点儿什么,递给他手巾擦擦汗啦!替他拉平衣服领子啦!捏捏他的胳膊啦!甚至于摸摸他的装地硬梆梆的书包什么的。

  他歪着的头,眼睛正好对着校门外,那里停着一辆卖冰水的车子,大玻璃缸里盛满了泡着冰块的橘子水。许多学生正围在那儿,一杯杯的喝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挺直了身子,揪揪衣服襟,把脸孔放平整,然后坚定的踏着大步子,走向人群去。

  “荣仔,”他挤开人群,挨近阿荣的身旁,眼睛对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满了不起的冲着他儿子一个人问:“要喝冰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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