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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地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己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掺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飕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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