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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咪咪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甩或被甩——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是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是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后来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岁——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地,半点水也泼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了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等的间接广告,出现在报上。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持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的。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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