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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尊瓷像,装潢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哂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吗?”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呒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肆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土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抖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咤、刘海、哼哈二将、鲇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嗳,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问: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地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先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呆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作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娉婷。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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