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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岁,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个。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帔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引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挂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土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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