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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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