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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了几趟下来,也一身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阴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的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确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众人,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嗖,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还有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和果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给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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