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里,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的,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眼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边怪叫一边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副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再也无法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地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寸,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的雍和宫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

  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日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地回响,怀玉和志高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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