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他把那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那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儿,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摆地摊呢。”怀玉问,“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去不去?”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志高,你娘好吗?”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咚咚咚地溜去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嘴,像只出其不意抓了人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人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溜溜,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两个月前刚死了一只,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弯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忽然想,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倒了。

  这竹筒是烟黄色的,也许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将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拾掇,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的,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们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两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长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王老公让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只猫如箭在弦,嗖地觑个空子,奔蹿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佛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蹿过的黑猫——真是只千方百计的猫。“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记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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