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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没什么要紧事,真有,他们会打电话,或者干脆不说。信都是让人们在茶余饭后看的。你要是担心有什么要紧事,你拆开来,念给我听。”

  “你的信,我不拆。再说是你家的信,要紧事也要紧不到我头上来。”

  “不拆算了。那就先放在你那儿,我有空再去拿。”

  唐敏想干脆把信送过去,晚上餐馆快打烊时,她上餐馆找董浩。老板说董浩去别的地方干了。

  “到哪里?”

  “不知道。”老板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唐敏当时没有听懂,笑:“他是大陆来的。”

  老板说:“他是从这里学会生活的。”

  与唐敏找他的同一时间,董浩正行驶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

  在美国这么多日子,他只在一个地方呆过——中餐馆,整天就是宫爆虾、甜酸鸡、葱爆牛肉。他已经是个跑堂的老手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干活,什么时候可以偷懒。那是没有思想的日子,早上十一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生活很简单: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两条短裤。一开始还有委屈,有斗争,有困惑,现在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白天打工,晚上回家看中文录像带,一二点睡觉。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又是打工。打了半年工,他从科长打成了工人大哥,被社会教育得任劳任怨。惟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数小费那一会儿,觉得吃点苦还值得。一个月赚二千多美金,只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别说他了,就是餐馆老板都没意思。现在这家餐馆老板是个香港人,腰缠万贯,却开着破车,穿得像个捡破烂的,每天干得灰头灰脸,也要求别人干得灰头灰脸。有一天,老板的小孙子来店里,问:“爷爷,今天晚上我们可不可以不吃店里的菜了?”上一代的中国人就是潇洒不起来。

  “回不去了。”董浩常听人这样说。起初不理解,现在才体会出它概括了一个中国人对命运太多的顺从和不顺从。在美国,生活上又能把人苦到哪去?只要你努力,生活都过得去,只是精神上比较普。他羡慕餐馆里的几个墨西哥人,知足而肯干,开着大大声的音乐,快乐地扭着身子洗着碗。他就是因为多读了几年书,多个思想,事实上他忍受不了的,就是那个思想。与他同室的是一个作曲家,他们在一起,什么都谈,女人、钱、身份,就是不谈思想和艺术。有一次,音乐家对他说,他不敢谈音乐,音乐太精神了、而他现在连物质都没有保证,离精神太远了。

  他的车子行驶在公路上,看着灯光闪烁的城市,突然间感觉很难受,这是人家的美国啊,我在这儿干吗?外面的世界变化得这么快,我就在餐馆里进行重复劳动。来美国近半年了,得失寸心知。

  他明白,是应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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