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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现在正忙,要赶着发稿,英·甘地被刺了!”

  “什么什么?”我没听清,再问时,他老兄早把电话挂了。直到第二天清早,我才从报纸上看到印度总理甘夫人被杀的消息。

  大概是长期紧张过度的原因吧,田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似乎都不太好。他几乎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这么一副形象:低垂着头,稀稀落落的几缕头发狼狈地挂在脑门上,一个肩膀上胡乱地搭着件外衣,一只手晃里晃荡地拎着皮包,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摇来晃去地朝我的校门口走来。直到我迎过去叫住了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疲倦地对我笑笑,用全无底气的声音问个好,往往还要加上一句:

  “昨天又加了一夜班,唉!真是累死了。”

  工作这么忙这么累,他却还要抽出时间来学习外语(除了中文还有英文),而且学得很用功。他每次来上课都必定带着自己忙里偷闲写出来的中文作文请我批改。这些作文,短则一两百字,长则四五百字。一篇篇都写得认认真真,找不出一点敷衍了事的痕迹。

  对我来说给田村上课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他的中文程度相当深(他在大学时是专攻中国近代史的)。跟他在一起,不仅可以自由自在地用中文进行交谈,还能把许多我喜欢的中国近代小说作为学习的教材。然而更主要的却是,他在我所认识的日本人当中是与我思想最接近的一个。

  记得头一回跟他见面,他在自我介绍时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最钦佩李大钊先生,十分赞成他的思想。”一个日本人居然讲出崇敬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先辈的话来,不胜惊讶之余,我确实感到大大的欣慰。就仿佛一只生活在鸡群里的鸭子,突然一天发现了一只自己的同类。而事实上,我们的每一堂课也从来离不开关于中国的历史,社会,政治的畅快交谈。

  每当我给他改完了作文,打开一篇当代的中国小说开始边读边讲时,他总会顺着小说的内容让我告诉他许多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建国后的反右斗争啦,大跃进啦,人民公社啦,四清啦,彭德怀啦……尤其是关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历史回顾,红卫兵运动,斗争“走资派”,大串联,揪刘,武斗,“二月逆流”,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早请示晚汇报,八个“样板戏”,语录歌,“忠”字舞,林彪事件,总理逝世,天安门事件,“四人帮”垮台……

  一般来讲,我不喜欢跟人轻易谈起这些,太痛心!没在中国大地上生活过的人难以理解这一切。但我很爱对田村讲。因为他那双静静地透过厚眼镜片射过来的目光,在不断地告诉我:他懂,他理解,他跟我同样为中国这段曲折历史而激动不平。而我则象是好容易抓到了这么个高谈阔论的机会,滔滔不绝,好象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话说得这么痛快过。

  没有漂洋过海的人大概很难会体会到,一个人在海外若能遇上个思想,精神,政治上的“谈伴”是多大一种精神解脱和享受!

  田村在课上讲得不多,但也常讲——用中文回答我向他提出的种种有关日本的问题。他讲起话来慢变斯理,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仿佛坐在他对面的我只是个不足挂齿的黄毛丫头。

  “是啊,日本的男人晚上下了班,一般都不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喝酒。”一次,田村在回答我的“为什么日本男人不回家吃晚饭”的问题时这样说:

  “当然有些人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幸福,企图逃避,或者干脆有了外遇。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原因不在这里。首先这是一种社会交住上的需要。比方一桩买卖,在公司的办公桌上也许达不成,可到了宴会桌上就可能成交。酒,象一种润滑剂,能使本来卡住不动的东西运转起来。所以,下了班一起喝酒,也就成了公司之间,人与人之间联络感情,打开局面的一种手段。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们想借此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日本人工作时的紧张程度在世界上堪称第一,这你知道。但是日本人在工作精神上却往往受着压抑,这你却不一定了解。日本的大公司,大企业,特别是那些创出了名声的,内部都有铁一般的上下级关系。对于任何一个上级,你只有服从的权利。让你怎么样,你必须怎么样。对也好,不对也好,你只能‘是!是!是!‘弯着腰,挂着笑。如果碰巧让你干的与你自己想法一致,那当然很好。可是如果不一致而是满拧,那就只有自我克制。每天每天的自我克制对人来说实在是精神上的一种莫大折磨。你们中国人有’提意见‘一说,有用也好没用也好,总也是个出口气的途径。可在日本,除非你自己辞职走人,作为一个下级,除了在自己心里窝着,憋着,压着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一天下来,若不到酒馆去麻醉麻醉自己,或邀上个好友借酒发发牢骚,吐吐闷气,心里的包袱就卸不掉。”

  “那也可以回家去喝嘛,为什么非在外头喝?”

  “在家里受老婆限制,又影响孩子。而且有很多不痛快未必能对家里人说。”

  “我天天在回家的夜班电车上,路灯下都能看见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日本,难道心里不痛快的人真有这么多吗?”

  “确实。”田村重重地点点头:“日本人本来心胸就不开阔,而各种各样的矛盾常常又埋得很深。中国人不一样,什么都明朗化。”

  “那么你呢?工作时也常常不痛快吗?”我莫名其妙地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常常很烦,总跟上司的想法不合拍。”他搔一搔光光的头顶:“但是只好忍着。”

  “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单位试试呢?既然自己有能力。”

  “唉,到哪儿都一样。再说已经在《朝日新闻》干了二十多年了……我倒是希望有机会到中国去当几年驻外记者。真的,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机会去的,你的中文这么好。”我不是鼓励他,而是真的这么相信。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天他来上课,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

  “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次中文课,很遗憾。”

  “为什么?”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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