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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大野老师的生物学课,也是一门丝毫不叫人感到乏味的课。他的教学方法就是聊天。从小鸟到蝴蝶,从老鼠到蛇,从蒲公英到仙人掌,从松树到杉树……海阔天空。自然界无数有趣的生物现象叫他那么绘声绘色一描绘,回回都听得我们舍不得下课。他还带着我们上野外,去公园,辨认各种鸟叫的声音,辨认各种树木的叶子……

  但大野老师与别的老师相比最不同的一点,是他的严格。上课不听讲,考试打小抄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每次临考试之前,他先拿着一块抹布将考场上每一张桌子擦得明光如镜(你见过这样的老师吗?)。待学生们坐下,发卷之前,他得先一张一张桌子地检查。若是谁的桌面上出现了字,哪怕就是一个,也毫不客气。你立刻给我退出考场,你作弊,我取消你的考试资格。卷子的写法也特别。为了防止学生们互相偷看,他从来都是把填空题放在卷子正中间,问答题搁在卷子最上,论述题搁在最下。叫你们偷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特别难忘的是一天发生在课堂上的事情。有两个学生上课时坐在后边叽叽咕咕。大野老师先点了他们一次,可停了片刻他俩又接着说。老师顿时大怒。一步跳下讲台,“噌噌”两三步来到他们面前,厉声喝道:“把学生证交出来!给我交出来!”轰然一声,全班都吓傻了。交出学生证,这就意味着取消学籍。可才刚进了大学不到半年!两个学生默默不语。“交出来!”又是炸雷般的一声。好厉害的老师!无可奈何,两个学生只好掏出学生证交给了老师。其中一个女生立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老师气冲冲地回到讲台,把两张学生证往桌上一拍,回过身,怒目盯视着那两个学生:

  “我早就讲过了,我的课你们可以不来听,又没有考勤。可你只要进了这间教室,就得规规矩矩给我听讲。不想听,可以出去,教室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你们在那儿叽哩呱啦,别的同学怎么听课?别认为我生气是因为你们对我这个老师不礼貌。要知道,你们影响的是全班所有同学的学习,失礼于教室里所有的人。立刻向全班同学公开赔礼道歉!”

  妈呀,还没完!学生证没收了还不行!这下我可倒有点同情那两个学生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那哭声在断断续续。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老师也好象凝住了——站在讲台上一动都不动。又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每个人的心都在咚咚地擂着鼓。许久许久,后边终于响起了挪动桌椅和脚步的声音。一位个子瘦瘦小小,衣服却肥肥大大的男生惊恐不安地走到讲台跟前。先是朝大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大躬,又转过来朝全班同学深深鞠了一大躬:

  “大野老师,全体同学,”他声音哑哑地,嗓子眼儿里象塞了一大块东西:“我很不好,老师讲课的时候跟别的同学说话,妨碍了老师讲课,也影响了同学们听课。我做错了,现在向你们道歉。”他又埋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请你们大家原谅我!”

  他回到座位上,刚才同他说话的那个女生哭哭啼啼地也走到教室前边。鞠了一躬又一躬,除了哭还是哭,连一句象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看看这两个倒霉鬼可怜巴巴的样儿,着实觉得大野老师有点太过头了。但一想到那些乱哄哄,闹嚷嚷,吵得叫人头疼的课堂,便又觉得大野老师这么做挺应该。

  日本私立大学的课堂秩序,绝不都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好。虽说都是大学生,可终究还是十七八岁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学习自觉性不那么强。得逼,得管,不然就放任起来。象大野,武石这样的老师上课,课堂秩序总是特别好——或者管得严,或者有难度,有压力。要不是这样的话,你就瞧吧。整个课堂里要有1/2的人在认真听讲就不错。睡大觉的,听耳机的,看小人书的,画画儿的,写信的……这些还算不赖的,终归没出大声。更有一些肆无忌惮者,或大声聊天,或高声逗乐,或窜来窜去,或进进出出。教室快成一个市场了。你要是不信,就到松冈老师的“政治学”课上来参观,地点是在一间能容纳六七百名学生的大梯形教室。

  教“政治学”的松冈老师是位快七十岁的老先生。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心地善良,书生气十足,象个东郭先生。每次上课,他提着装满了书的沉甸甸的大皮包,微微驼着背,拖着不大的步子,挺吃力地慢慢走上讲台。把书包往台上一放,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向全体同学缓慢而毕恭毕敬地鞠一躬(别的老师都不向学生鞠躬)那头顶上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却梳得平平整整。

  松冈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从青年时代起,以研究日本明治时期的政党史(特别是社会主义政党)起家,在政治学的领域里有着很深的造诣。课也讲得好,内容非常丰富。然而,上松冈老师的课,我从来都有一种难受的感觉。这又气派又堂皇的教学环境似乎与松冈老师这个人总显得那么不协调。教室是这么开阔,崭新,老师却是那么干瘪,衰老;上下两层的电动黑板是那么宽那么大,老师的身子却是那么弯那么矮;对待千把个人的学生,他抱着那么虔诚恭敬的态度,而学生中相当一部分人却根本就没把他放进眼里;给学生讲课,他是那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而学生中却没多少人在一本正经地听他讲什么;他的课讲得是那样吃力,艰难——要与满教室的喧哗争嗓音,而学生们听课却“听“得那么轻松……这种不协调的情景每每使我感到痛苦,从心里为老师打抱不平:你这么大岁数了,何苦要来跟这帮顽童打交道呢?带带研究生,再写几部著述不比这个强!我还在心里骂这些不好好上课的猴孙们:干吗非到这儿来胡折腾?看着松冈老头好欺负是怎么的?就算你们不想听课,也总该懂得什么叫作尊重别人吧。我同情甚至可怜松冈老师,却又不理解他为什么就不能开口说上哪怕一句“请你们注意听讲!”而听任学生们这么为所欲为?我的确佩服他的克制能力,但我不懂这是否也能算作一种“伟大”的修养?

  不知什么原因,日本私立大学具有这种“伟大修养”的老师相当多。他们真超脱。学生们公然与他们分庭抗礼,他们竟也能不气不急,置若罔闻。而学生中那些真想听课的人,不论那混乱的课堂秩序多么令他心烦,他也绝对不发出一声“抗议”的怒吼。我想,这也许是日本人“国民性”的表现之一吧。但比起这种君子作风来,我恐怕还是更欢迎大野那样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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