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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根本不空,非但不空,相反是太拥挤了以致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所以我知道张实现在根本就不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种时候往往脑子里出现的比较深刻的思想,现在张实脑子出现的是什么很难说,可我现在还记得在我的所谓脑子空白时期的思想,我的思想是这样的,我想我到美国干什么来了,这个问题像一个迷宫人口,迷宫通常只有一个入口,通常在入口处站着一个仙女仪态万方跟眼下中国的一些大饭店门口相似,在我的迷宫的入口处站着的仙女就是我妻子,她领着我进了迷宫,就忙她自己的去了。仙女有仙女的事情要忙,所以仙女这个时候就搬出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教条来。

  依我看,迷宫是世界上最没有意思的地方,迷宫的主要部分如下:油烟弥漫的餐馆厨房,蟑螂横行的地下室,连接两者的是尿骚味的地铁,就这样的迷宫瞎子也不会迷路。实际上毛病就出在这里,迷宫的原意是要人迷路的,可是迷宫一点都不让人迷路,可偏偏又让人走不出去,迷宫的性质就变了,迷宫就不成其为迷宫就成了监狱了。监狱历来是出思想成果的地方反面的如希特勒正面的如曼德拉,这时候我的思维空前活跃,看样子也要出成果了,我想我坐了一万多公里的飞机,兴冲冲地一头扎进一个监狱来了,我怎么得也得有个理由啊,现在看得见的理由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那就是我妻子来了我必须来,也就是说我妻子坐牢了我必须坐,跟旧社会的连坐和“文革”时的株连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推翻了旧社会又彻底否定了“文革”,可我怎么就二话不说地吃起了二遍苦受起了二茬罪了呢。显然我妻子跟我的观点不同,她说她看不出我这样下去有任何出成果的希望,她说这个地方不是叫你来出思想成果的,这个地方的精彩之处就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一份劳动一份收入。她用了精彩这个词让我琢磨了好半天。我们的谈话是在做爱之前开始在做完之后又继续下去的,做爱的时候,我闻到了我妻子头发里面的头油味,我一边做着一边问你几天没洗头了?她说讨厌,你嫌你就下去,人家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天天洗啊,你的头发里尽是油烟味我都没说你,你洗头可比我要方便多了。我说知道了然后就接着做下去,我想着两个头发散发油味的男女叠加在一起挺不卫生的,兴致顿时就下去了。

  事情办得有头无尾我妻子倒不在乎,我刚一下来她就接着出成果的话题往下说,她比我早来美国半年却好像变成了一本留学指南了,她说,每个人来美国的头三个月的生活节奏决定了以后的总的趋势,勤快的人会越来越勤快,懒惰的人会越来越懒惰,她预言我前景不乐观因为我的头开得不好,开头不好后面就难以好起来。我说,听着,人生好比一幅刺绣,如果绣坏了,把线扯断就是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大概挺瘆人的,我妻子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睡衣斜斜地吊在身上刚才她说累连睡衣都没有脱。她说这就是你的思想成果啊,你可真有出息。

  我仰视着她好像暴露在探照灯下面,我说这不是我的发明你别紧张,这是你们的美国作家说的。我妻子重重地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她在国内时从来不打鼾的。女人打鼾一下子就老了十岁。我捅捅她,她惊醒过来说干什么。我说你打鼾了。她说,怎么会,我根本没有睡着。我说,你不打鼾我捅你我发疯了?我妻子说,我没有睡着怎么会打鼾,你不睡还捣乱我忙了一天了。我说你不信我拿录音机给你录下来。我妻子忍无可忍又坐了起来说,这样吧你到厨房里去搭个铺,大家互不干扰,OK?

  我刚到美国时的头半年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敢跟人打赌,人的脑子不可能空白,看上去空白的时候恰恰是思想最活跃的时候,就像张实现在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往事

  我很喜欢一个词,似水流年。我喜欢看到年华似流水一般逝去。跟许多女同胞不一样,我不怕年华逝去,我总是想,能够随年华逝去的东西就是该逝去的东西,不会随年华逝去的东西就是该留下的东西,年华真是一个冷静清醒的筛子,替我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女人清理了房间,腾出了空地,我们才有可能接纳新的生活。女人把清理筛选的工作无保留地交给了似水流年,而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固执地盯住一个目标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们还会扭转脑袋死死盯着,也不怕拧了脖子。出国前,国内流行过一个内部放映的美国电影,叫女人比男人更凶残,那是说的杀人,其实,用在对待往事上,这么说比较接近真相;男人比女人更温柔,用在这里也比较接近真相。说来有趣,人这个物种,天生喜欢掩盖真相,就像猫儿喜欢掩盖它们的遗矢一样,所以,人们看出去的真相和假象是颠倒着的,在对待往事上面尤其如此。还可以换一个比较不客气的说法,在对待往事上面,男人比女人更狭隘,女人比男人更豁达。

  我丈夫现在正在写的电视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当然他根本不会承认(男人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认错的物种,这个就不去计较了)。他对往事的温柔和狭隘,在他的剧本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些十年前的往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当然,那是他眼睛里的往事,现在再变了形,放到张实身上来重演一遍。张实是诗人也好,张实铁了心要回国去也好,都是我丈夫耿耿于怀不能忘怀的往事。我丈夫终于写到于娜娜跟另一个男人的交往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于娜娜在曼哈顿的麦当劳看着张实歇斯底里地站起身,当着一店满满登登的客人大声吼叫:没、有、情、人!于娜娜觉得这是离开的时候了,在人生的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离开是一条光明大道,比如现在这条光明大道就呈现在于娜娜眼前了,于是于娜娜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光明大道,她扔下歇斯底里的张实,站起身来,冷静地走出了麦当劳店,走进了白领洪水组成的曼哈顿大街,在午间直通通的阳光下,走得婷婷媛媛仪态万方,高跟鞋底敲击路面节奏准确韵律舒缓仿佛走进普契尼的歌剧里面,如果有人与她目光接触她还会报以微微一笑,当然在纽约市是不可能施行这种全美国的通行礼节的,如果你在南京路上或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对着迎面而来的陌生人这么一笑,换回来的是白眼就算你运气了,纽约在这一点上跟中国一样,所以美国人把纽约开除出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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