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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于娜娜还在沉默中。

  张实又说,没有医疗保险了。

  于娜娜脸上的惊愕退去了,她的思路像剃刀言语像刺刀,她说,为了那个卢小菲,你这么做值得吗?

  我妻子皱着的眉头松了开来,我看了心里高兴了一些。我不喜欢她皱着眉头的表情,女人皱起了眉头就跟天空积起了乌云一样,那就是说天阴啦,天一阴气压就会变低还有可能下雨打雷什么的。现在她松开了眉头,我就高兴了,就像一大清早拉开窗帘迎面是一轮红太阳。我妻子松开了皱起的眉头以后,就说,怎么张实变成了诗人以后于娜娜就越来越凶猛了。我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说,好像是的,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现在起我会注意的。我不想让我妻子看起来我站在张实一边然后把我妻子逼到于娜娜一边,我们又不是愚蠢的球迷,为了各自拥护的球队大打出手。

  我注意什么呢?让于娜娜不再凶猛吗?那不是太偏袒张实了嘛。于娜娜现在有一千个理由凶,有一万个理由狠,早上张实刚坦白跟卢小菲有过了,中午又自说自话辞了职,明摆着是要散伙了。于娜娜除了说这样的话还能怎么说呢?而且张实更不像话的话还在后面,张实说,不值得,我会为这而辞职吗?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于娜娜恢复了于娜娜的风度,她冷淡而尖锐地说,其实我对你到底为了什么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或者说我好奇的是,今后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就靠我一个人,我们的房子贷款,汽车贷款,迈克的教育基金存款,靠什么去付?你一下子给我和迈克的生活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我好奇极了,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谁是凶手或者王子和公主会结婚吗?

  前面说到,张实其实是个暗藏的诗人,他就是想要去写诗,人们要是用日常的话题来折磨他,让他考虑房子汽车小孩将来上大学的钱,他就惨了。现在我知道张实的错误是什么了,他不该结婚,起码,结了婚不该有小孩。这个教训说明,不是任何一个男人想结婚就可以结婚的,只要不是三代以内近亲没有生理和精神方面疾病,就有权利跟女人说我们结婚吧。不是的,如果你不愿意当一头骡子驮着房子车子孩子走下去的话,哪怕你跟人家血缘上八竿子打不到一次做爱持续三小时,也不行。张实就是属于不行之列的,他半路撂挑子了,他面对于娜娜的问题,居然说,没有悬念,我们一起回中国去,我们会丰衣足食的。

  于娜娜被他那种举重若轻的神情深深激怒了,她说,回中国,去过你那一妻一情人的生活?你让我恶心!

  张实说,我说过了,没有情人。

  于娜娜说,你自己听上去感觉怎么样,像真的吗?

  张实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没、有、情、人!

  即便是纽约市中心的曼哈顿人,即便他们见过任何怪物,这时候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朝张实的这张桌子扭过头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们想他们今天在午餐时间有幸遇到了一位诗人,他们的理解是,这位看上去来自东方的诗人在就餐时间灵感突发不能自己只得临时中断进食抒发诗情。见过各种怪物的曼哈顿人于是就见多识广地回转身子恢复了各自原来的姿势埋头去对付自己的碎牛肉饼子了。我刚才说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就是考虑到于娜娜的存在,于娜娜是不包括在这个绝大多数里面的,于娜娜大睁的眼睛里耸立着的是一个失去理智狂乱暴烈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现在变得不可理喻。一店的人全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张实毫不在乎于娜娜无地自容。他们对待外界事物的反应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别令人吃惊,这种差别实际上已经具有危险的气味了。

  张实浑然不知而于娜娜大惊失色,这是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动物直觉的又一个证明。所以,于娜娜立即起身迅即离去而张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他一个人来到林间空地,看着簧火边上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在跳着形迹可疑的舞。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为自己新发现而沾沾自喜,他为自己能够有如此反差的生活而沾沾自喜。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和于娜娜之间的歧异已经到了临界状态了。他看着篝火,橘红色的梦幻般的簧火永无休止地朝着深黑色的夜空奔腾而去。他不知道在这同一时间,他的于娜娜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他光顾着观看篝火了,他被黄火的从来也不重复的构图迷住了,他想,永个重复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境界啊,有了这个境界再面临重复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由此可见,张实成为一个科学家真是误入歧途,一个科学家如果惧怕重复的话,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惧怕鲜血一个屠夫惧怕畜牲嚎叫一样具有黑色幽默的意味。现在张实命定地具备了黑色幽默的人生,这使得他既成不了科学家也成不了诗人,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找到了张实的悲剧的根源了,张实如果老老实实当他的科学家,他的日子就会照旧如常诸事顺遂;或者,他干脆是个诗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别来什么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也不会害人害己了。可现在他两样都沾两样都不成,只好落到跟一帮子毒贩不像毒贩妓女不是妓女的人在一起,在垃圾焚烧出来的篝火边上脑子一片空白地坐着。

  脑子空白一片其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人的脑子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空白的时候的,这是我的切身体验我敢跟任何人打赌,虽然我的赌运极差几乎到了逢赌必输的地步,每次陪大陆来的朋友去大西洋城啦拉斯维加斯一类地方,我从来就是袖手旁观绝对不下场,即便这样,我也敢跟人赌一赌,人的脑子不可能真正空白。刚来美国那阵,我妻子就认为我脑子空白了,她当然不是凭空瞎说,看上去也真的有点像是那样,比如那时候我有空就看金庸的书,我妻子打工回到家里看见房间一片混乱饭也没有着落,就来考我一天都看了金庸的什么东西了,我愣愣地看着我妻子,又愣愣地翻翻书,居然一句也说不上来。我妻子断定我那个阶段脑子空了,她还断定那是因为文化冲击造成的,说这是一个综合症,刚来美国的人都这样,症状之一就是脑子会空上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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