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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张实是一个诗人。张实是一个灵魂飘泊居无定所的行吟诗人。可怜他活得如此悲惨,他郁郁寡欢没有方向,事情总也做不对,他越是想做好的事情就越是出差错,要么不出一出就是大错。他的日子就像是一个悲剧。他的悲剧不在于他的生不逢时,诗人是跨时空的,每一个时代似乎都不怎么需要诗人,可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诗人,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显得多余,可是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因多余而出了风头,所以生不逢时不是他们的悲剧。张实的悲剧在于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别人也压根儿不知道他是个诗人,就像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婴儿,他徒具地球人的人形却无人知道他是个异类。所以他的行为别人看着奇怪自己也觉得乖张。

  如果别人知道他是个诗人,那么他做的事情再奇怪比如说在遥远的小岛上养鸡然后用斧头劈了自己的妻子看上去也不奇怪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个诗人,那么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而惴惴不安老是像要跟什么人道歉似的。比如现在,他走进大瀑布淋了个透又走了出来,由于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诗人,所以在于娜娜眼睛里,他行为轻佻动作轻狂好像心智发育还没有成熟似的,而许淑娴却认为冥冥上苍正在通过张实显示一个惊人的历史轮回。前者把他当小孩后者把他当道具。由于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所以他觉得这样做了不大好,他从瀑布大水里面出来后,咧开嘴嘿嘿一笑,那意思可以理解成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又犯了一阵傻。

  现在,我认识他了我知道他是个诗人,所以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只有诗人才有的东西,比如说,解放,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队扛着红缨枪的农会会员在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他被他父亲的故事一激,诗人的脾气上来了,这正是诗人的特征,脾气说上来就上来可以毫无前奏不加预告,他就一头走进瀑布大水里去了。在瀑布大水里面,他被冲击得摇摇晃晃,眼前一片银亮的光芒,他产生了诗的意境,他觉得自己的外壳一层层剥落就像楼兰古城在千里狂风的扫击下不停坍塌,很快就剩下一个赤裸裸的灵魂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毫无遮蔽敏感无比,任何一点微小的刺激都有彻骨的感应,他从瀑布大水里出来以后,突然就觉得往日羁绊他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这个过程是人与环境相辅相成的过程,就跟诗人和诗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一模一样。张实被瀑布大水这个环境激荡得豪情升腾,就跟诗人被诗宠坏了一个样,现在他对自己的不顾天高地厚毫无愧色反而沾沾自喜,所以把他的笑容理解成道歉恰恰是不理解他所致。

  当我们知道了张实是个诗人了以后,再回头看他的往事,就不觉得他有任何不妥之处了,也不再会让张实纠缠在那些凡夫俗子的标准之中无法解脱了,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简单起来了。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张实之怪异之不被人理解是正常的,否则反而不正常了。

  我的这个结论连我自己都觉得走太远了,我在犹豫怎么跟我妻子来进行必要的说明,她心明眼亮明察秋毫,她在财务公司当审计而不是在出版部门当审查真是明珠暗投。我想她一定会说我出于对自己的主人公的偏好导致了无法正确把握人物的缺陷。但是,世事难以预料有时你连老婆也测不准。我妻子看了,沉默了好久,竟然没说什么,看样子我的结论她默认了,起码,她懵了。

  基于对张实的崭新的认识,再回过头来看张实此前发生的一件事就易于理解了。这件事发生在前而他们去大瀑布发生在后,之所以前后颠倒就是因为我那时突然不认识张实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现在好了,我认识他了,我可以来说说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张实那一天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砰的一声,他吓了一跳,随即又高兴了起来,他看见他的助手杰茜卡从门背后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正在冒着白沫的香槟酒瓶子。前面说过张实回来以后心绪一直烦乱,换了别人给他来这一下他说不定立刻就拉下脸了。现在他没有拉下脸反而笑了起来,是因为做这件事的是杰茜卡,她的漂亮脸蛋和柔软身影已经好几次进入他的梦乡。漂亮女人有权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出格之事好像是男人们约定俗成的留给她们的许诺,虽然女权主义者对这个许诺恨之入骨但是她们之中的漂亮同志还是一有机会就要使用这个许诺,这就是即便在主义的旗号下叛徒依然无法根除的又一个例子。张实收拾起坏心情,展开了好面孔,笑着说,你过生日啊。杰茜卡娇憨地摇摇头,说,嗨这是敬给北美区销售经理张实先生的。

  张实一边像机器人那样自动打开电脑准备进入刻板的工作程序,一边说今天不是愚人节哦。杰茜卡起劲地说,绝对可靠的消息,这个位置十几个人在争夺,董事会就是看中你了,说是让一个科学家去销售产品可以增强公司高科技形象的说服力,也加强了公司尊重多元文化的新色彩。张实说,要我去卖东西啊。杰茜卡说,工资加一倍呢。说着杰茜卡轻轻地贴了上来在张实脸上温柔地一吻。这个情形在张实的白日梦和半夜梦里出现都不止一次了,张实在梦里预习过的反应动作是这样的,他将以更温柔的姿态把杰茜卡揽进怀里,然后像轻风掠过草原一样,轻轻地掠过杰茜卡的嘴唇,这个时候什么话也不要说,他曾经推敲过无数词组、短句和完整句试图从中挑选最合适的表达,最后的结论是一句话也不说,让无穷韵味在沉默中滋长弥漫,他已经很多次地闭起眼睛欣赏过这个令人回味不尽的场面,以致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这个场面是否已经出现过了。

  现在梦境成真了,这个场面真的出现了。张实接下去的行为就令人不解了,他既没有伸出手臂也没有努起嘴唇,而是不可思议地突然板着面孔,心情变得阴郁灰暗,不再看杰茜卡一眼,起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出了公司,独自一人站在曼哈顿大街上,大街上,无数来去匆匆的男女白领在眼前掠过,芸芸众生的脚步如抓不住的流水在眼前淌过。他在这个流水中心部位怔怔地站住了,一动不动,一任流水冲刷而过。许多大城市的闹市区,像纽约上海巴黎这些个地方,你只要留心寻找,你总是能看到在这样的中心部位有这样的独立特性的人,或是默默站立或是念念有词。大城市闹市区的人见多识广什么怪物都见识过,自然无人对他们加以理会,通常的反应是不经过大脑就把他们快速归类于精神不正常之列。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也许是对的但是肯定有一些时候他们是错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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