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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们在谴责张实的时候,是否是对我们自身的道德情操提出了更高的期盼。把张实作为我们道德完善的承载物,既不公平也不科学。妈的,说白了,卢小菲就没有责任吗?还有,什么我们我们的,用不着躲在复数的后面逃避牵连,张实是我写的,张实不是我,就是这样的。是的,张实是撩动了你的芳心,张实是不敢负责任,张实是不配承担你卢小菲的一片痴情,可是,如果不经这一遭,张实也不知道,你卢小菲也不知道,你们事先根本无法知道张实事到临头是这么一个窝囊废。好了,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事情就好办了,首先,它就让当事双方都摆脱了欺骗与被欺骗的干系,再发生任何过错,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赖不得旁人了;再则,当事双方均已年过十八岁具备了承担民事责任的全部能力,且智力状态正常。在做了如此清晰的界定之后,我们才有可能从道德纠缠的夹缝里面摆脱出来,回到正常的文学创作之中。

  现在,我要仔细思考一下到目前为止的写作过程了。电视剧文学剧本的写作,同任何其他文学样式的写作一样,始终是处在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之中,因此,它天然保持了一种开放的姿态,准备接纳各种可能的展开,以迎接各种可能的结局,这种开放比之其他文学样式要来得更彻底,更随和,更善解人意,像一个职业道德甚好的prostitute,一旦达成了交易快定,她自然竭尽全力刻意逢迎,使整个过程如同没有金钱参与的那么浪漫、激情、富于人情味,就像一个真正的热恋中的情人。任何比喻总是有其天然缺陷的,这个比喻当然也不例外,如果有人来较真,我收回就是了。我想说的是,剧本到了这个阶段,它的可能性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多到无穷了,它有了自身的逻辑,因此它的开放就成了有限度的开放,数量减少到我有可能将其中最重要的加以排列了。比如卢小菲的可能性,有以下几种。第一种,卢小菲现在正在进行中的,卢小菲关了她的夹竹桃美发厅,大刀阔斧地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污水测试实验室,美发厅的霓虹灯拆掉了,代之以绿色明天环保科技公司的新招牌。卢小菲的爱惊天地泣鬼神,为了张实,她全然不考虑后果。尤其是听说张实的太太于娜娜突然来到上海,她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花篮、贺蟑、礼仪小姐、鞭炮、剪彩、鸡尾酒会等等,把电视剧里看来的公司开张的细节通通用上了,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典礼,让跨海而来的于娜娜好好看看,什么叫为心爱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让临阵脱逃准备重回老婆孩子身边的张实看看,在逃跑的路上,还横亘一座烈焰腾腾的火焰山。卢小菲的行径也有她的可疑之处,这么大张旗鼓闹得一天世界唯恐有人不知道,其威慑力量的基础却并不雄厚,它是建立在张实的视力健全且胆子同时又很小之上的,它假设张实必然会看见那座火焰山同时心生畏惧。如果张实视而不见,或是见而不惧,拍拍屁股还是走人,卢小菲底牌尽出强弩已末,除了眼睁睁看着张实离去只有自己面对无法收场的一片废墟。她不知道吗?如果她是知道的,那么这种近乎自焚的行为就有卢小菲更深一层的打算了。

  事实上,卢小菲也知道,她的结局很可能就是这样。那么,卢小菲的发展又有两种可能,一是卢小菲坚持走下去,其目的就是让那个负心的张实在今后的岁月里心中有一块永远的愧疚。老板强烈反对这种可能性,老板说,倾家荡产,就换一个张实的内心不安?卢小菲也太好说话了,不干不干,你们男人总是向着男人,你这么帮张实的忙我倒要想想你的动机了。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这样的。卢小菲在亲眼看见了于娜娜以后,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震动。以前她只是听说张实在美国娶了个太太,传闻中的于娜娜有各种各样的外貌和品行,从天使到魔鬼不一而足。卢小菲虽然自有一套依据传闻建立起来的对于娜娜的看法以及对张实同于娜娜的关系的揣测,及至一见之下,卢小菲有了自己的判断,她从前的种种假定全都荡然无存了,她由此又有了两种可能的发展走向,一是她觉得于娜娜是张实的绝配,就是说,她自惭形秽,晓得了今生今世再无可能在张实和于娜娜之间打进楔子,上海话叫轧上一脚,伤痛欲绝自不待言,从此金盆洗手归隐深山再也不问人间儿女情事;另一种可能是卢小菲大失所望,觉得张实配于娜娜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于是心中不平冲天而起,她剧烈地抱怨上天不公命运叵测,她势必要采取某种行动来纠正生活的错误。在此种情况下,卢小菲又有了两种可能性。好了,我们不可能一直在可能性上面无穷无尽地冲浪,就像上了因特网一样,网中有网网里套网最后你熄灭台灯拉开窗帘只见红日高悬青天倒挂而网上冲浪者却早已迷失在虚拟世界里无影无踪。我们只有选择一种可能性,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虽九死而不悔到了黄河心不死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写作本身才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卢小菲见了于娜娜以后,具体的内心世界我们暂时不作深究,总之,她在杀手铜使出之后不久,就对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战术效果发生了怀疑,在开张庆典结束之后,张实还是回到了于娜娜身边,视她的“绿色明天环保公司”于不见,而且听说于娜娜先斩后奏定好了张实的回程机票,所以此刻呈现在卢小菲眼里的近景是张实于娜娜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远景是一个亮闪闪的玻璃宫似的美国衬托在他们身后,近景和远景的交织有如冰水浇灌头顶又有如烈火焚烧脚底,其中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验的,如果我们心态正常不会从虐待之中获得乐趣的话,我们还是既不要描写也不要阅读有关这类痛苦的章节为好。总之卢小菲在罕见的痛苦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她在被痛苦的折磨所引起的癫狂中寻求解脱之道就成了人之常情,她会作出不同寻常的举止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就在张实和于娜娜将要离开中国的那个早晨,张实接到了卢小菲的电话,约他到绿色明天环保公司来话别,张实已经躲了卢小菲好几天了,现在到了最后一天,再躲也十足不像话了,再说,这一别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再会相见了,他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虽然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怕在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岔子不好收场,但他毕竟不是绝情之人下得了绝情之手,所以他就去了。等他到了绿色明天环保公司,看到那个夹竹桃美发厅已经面目全非,往日满墙镜子制造重叠镜相有如身陷童话世界的稚气感觉荡然无存,而外行布置的实验室不伦不类可怜巴巴更显示出卢小菲的惨不忍睹,但是卢小菲神闲气定面目开朗,毫无怨尤之色,倒让张实好好反省了自己的小人之心,心中的愧疚压抑不住地升起了,对张实我一直知道得比较清楚,他的内省是这样的,他想,虽然不是我让她开的环保公司不是我让她倾尽家产,但是就像那句古话说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他张口说,小菲把美发厅恢复起来缺多少钱我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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