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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上海的虹桥机场成天吞吐着希望、前程、欢乐和忧伤，数量巨大难以数计，所以，当于娜娜领着六岁的儿子迈克出现在出口处的时候，虽然张实的举止类似好莱坞镜头，把儿子举到肩头把老婆搂在怀里，也不过是这个人生聚散处的一道家常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张实面对于娜娜心情复杂，他受到娄华恐吓之后，已生归意，这好几天不见卢小菲就是想躲躲风头，加上于娜娜说来就来，完全是老婆处理家务事的得心应手，张实似乎唯有顺应潮流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一途了。他们欢欢乐乐走到出口处的马路边，等待招呼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就要载着一家三口到虽然窄小但是不易被外界打搅的石库门房子里去了，于是生活的走向就拐进了另一条岔道，生活的面貌就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张实的后半生大概也会是另一种结局了。

　　到此为止，被电视剧训练得精怪无比的观众已经等着出现意外，出现惊奇，出现不合情理到你在现实世界里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事情了。所以，不出现是不对的，是脱离人民群众的，是没有收视率的。我知道，所以，这样的你在现实世界里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事情，就出现了，说来就来决不拖泥带水，嗖的一声，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如旋风刮来，嘎的一声停在路边，离等车的一家三口仅一尺之遥，要是在别的片种里，车里紧跟着就该跳出头上套着丝袜手里挥舞着乌兹冲锋枪的恐怖分子了，既然地点是在国际机场，那么劫机就是顺理成章的故事啦。《情感签证》不是警匪片，往粗里去分硬要叫做言情片似乎也稍稍能沾上一点儿边，所以，在像恐怖分子一样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跳出来的肯定不会是恐怖分子了。

　　事后我想想，要是真的跳出来的是恐怖分子的话，突兀是突兀到了不像话的地步，但是，我们久经考验的观众倒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有任何意外，你们这些编剧就他妈的去编吧，你们编得过观众的想象力我他妈的今天就服了你。我有自知之明，我服观众我编不过他们我老老实实根本就不编，所以，即使是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发出怪叫声停在大惊失色的一家三口身边，出来的人也仍然平平常常，出来的人是卢小菲。老板看到这里放声大笑，笑得乳房上下颤动，小舌头在喉咙深处光芒闪烁，笑停了就连声说来得好来得好，这么就让张实提起裤子不认帐也太便宜这小子了，卢小菲上！老板好多天都没有这么快意的表现了，看来我的剧本的娱乐功能起码在此刻体现无遗。后来呢后来呢，老板急得好像要自己冲进剧本里去拔刀相助替卢小菲大打出手。

　　后来卢小菲落落大方仪态万方地站在一家三口面前，说，张实啊你来接太太我来帮帮忙。张实自然大吃一惊，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卢小菲说，你好健忘啊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今天有一场大戏要你来唱主角的嘛。张实一点线索也没有只好问了，我们什么时候说好的呀。卢小菲假装不高兴地说，就是你从清嘉乡回来的那一天啊，我当作一桩事情你倒忘得干干净净，想起来啦？张实脊背上虚汗直冒，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子转得比奔腾二代还快可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仿佛硬盘刚被低级格式化了一样。于娜娜终于发话了，张实，今天有什么大戏啊。张实含混地说上车吧上车吧，到了就知道了。老板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吻说，你写得真是好啊，你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剧本的啊。

　　后来一家三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卢小菲的贼车，一路风驰电闪，就来到了夹竹桃美发厅的门口，张实的头一下子就晕糊了就跟列宁描述的一模一样了，小偷总是想避开他偷过东西的地方，他在心里放声臭骂自己你早就该想到了卢小菲岂是能如此善罢甘休的，他偷眼看看卢小菲，卢小菲嘴角好像有一丝阴险的笑容，但好像又没有，于娜娜就在一边坐着他不能看得太久因此也无非作出准确的判断，但是这个判断十分重要，如果作不准确今天以后的每一步都不知道怎么迈出去了。咦，车没停，车没有在夹竹桃美发厅门前停下来，自己吓了自己一场。张实的心稍稍松弛了一些，卢小菲不像是要把天桶下来的人，她热情善良。就算心里有气但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不会把人往死里整，不会像台湾的一个二百五的女记者，男朋友不要她了，她又是开记者招待会又是在自己主持的电台节目里大谈她跟男朋友的床上细节。老板说，你的张实又在耍小聪明啦，卢小菲这样精明能干的女人一旦被伤了心，哪里是你张实几句好话就能哄骗得住的。

　　我终于说，那你说卢小菲会怎么样。老板看也不看我，说，你是编剧，来问我，奇怪了。我坚持说，你说说吧。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车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饭店离美发厅不远，所以张实的心也松弛得不多。饭店门口高高地挂着横幅上面写着：绿色明天环保公司开张典礼。饭店门外花篮贺蟑花团锦簇，礼仪小姐仪态万方，人行道一时为之堵塞。卢小菲领着张实刚下车，饭店门口悬挂的千响挂鞭就点燃了，鞭炮声震耳欲聋，张实被震得晕头晕脑，卢小菲就拽着晕头晕脑的张实往饭店里进去了，撂下于娜娜抓着开心得乱窜的儿子迈克呆呆地立在马路边上不知所措。这就是张实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必然走向，想存点儿侥幸心理以为说不定生活就漏出个空子来让他滑了过去，那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这样的好事情是没有的。

　　第十四章　公平

　　到此为之，我们的道德谴责一直聚集在张实身上，但是，我们都是经历繁复的中年人了，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理应具有一定的立体感，所谓立体感的定义简单地说，就是任何事物都有两个以上的面，比如一张纸，再薄也有两个面，如果放在显微镜下面，还可以再多看到四个面，就是不用显微镜时我们认为是四条边的部位。所以，我们在看到张实道德上出了问题的同时，我们应该认识到张实本性善良的另一面，我们在穷追猛打张实的时候，是否在严于律己方面做得过分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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