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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真小


  在美国,天下真小。

  我很年轻的时候在中国曾看到过一则相当温馨的小文,说是美籍华裔诗人彭邦桢有天和他怀孕的妻子去看电影,当天片子的名字叫做《小鹿班比》。文中说,电影看罢,彭邦桢和他的妻当下决定给自己待出世的孩子取名“班比”。

  很久了,看过的许多书和许多事都忘记了,但这个关于“班比”的文字情景一直在脑中温暖地徘徊不散。

  彭邦桢是诗坛绝对的老前辈,他描写乡愁和思念的短诗浅显而深邃,写诗写到如此通达的地步一直也是我孜孜以求但不免往往东施效颦的境界。

  1988年我到纽约,才到不几天就和一干当地的诗人们联络上了,并且很快地大家相邀在中国城一处忘了店名的中餐馆内也算吃喝也算认人。那天一起同乐的同好中紧邻我坐的是一位极有风霜和风度的老人,一伙子人谈笑风生之中我猛地听说该老人就是彭邦桢时,真觉得恍若梦中。

  那么我紧接着就问他:“班比他还好吗?”这回轮到彭老大肆惊诧了,连连问说“你难道不是初来乍到?怎么就会认得班比?”

  还在中国上大学期间,我曾买到一本美籍作家董鼎山的杂感集《天下真小》,内中既有他在海外生活的点滴思绪,也有他站在旅美华人角度对中国时局的评析。时隔多年,他书中描写自己生长在中国的小侄女(或者是小外甥女)随他一同去上海友谊商店买东西时,被门卫一声断喝唬缩在门外的景象一直像是一幅恶劣图画,总不能忘。后来知道该董鼎山也是我所推崇的另一本美国通俗史书《光荣与梦想》中译者董乐山的哥哥。我一向认为,这本《光》书是我所看到的有关美国历史书中最伟大的一本,其不但使得美国历史得以系统回顾,而且使得本该是平面的历史叙述立体起来。不消说,董乐山为此功德圆满。

  当年临出国前竟有朋友托我代向寓居纽约的董鼎山致意,接到这样的差事,当年的我自然激动不已。到纽约后,我即致电去董宅,董鼎山的声音一如我想像般地平缓镇定。他在线那边的平常回复中相信断想不出刚到美国的我对这通电话是有着大把感叹的。

  后来又曾和董吃过一顿饭。当时同在一起的还有纽约文坛的大姐王瑜、新时期留学生文学的“前辈”查建英等人。那次大家是在曼哈顿中城的一家现在讲来也被我忘了店名的中餐馆内吃的饭,看着董鼎山淡定的神态,不免觉得他一定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为中美文化的互递进行的动作在中国新一代人中制造出过怎样的意义。

  只是那一餐饭和班比的故事一样应了他书的说法,果真“天下真小”。

  今年年初我从纽约搬到洛杉矶,才来的最初一个星期,全城之中满是陌生,一切都得自己铺垫操持。如此劳碌常常跌跌撞撞不说,还常常无情理但有缘故地被不甚厚道的美西人在金钱上和感觉上予以“痛宰”。为此自是时时闷闷不乐。

  有天到一家陌生的餐厅中吃陌生的台式中饭,跟在领班身后才刚落座,紧邻座位的餐厅柜台内猛然就探出一颗人头,声音朗朗地劈头就问:小姐,您该不会姓陈吧?

  当时当刻我全身正陷在座位中,拿着才被一劈为二的简易木筷看着这个天外飞来的发问者,绝对呆若木鸡。对方这时声音有点抖抖地说:我是从小和你在同一个军队大院长大的××的妹妹,我哥哥在中学曾和你是一个班的同学。

  细看时,竟果然。这时的她身系一条鲜红工作围裙,脸上是青春,手上是疲惫,异乡异地竟如此这般地重逢,我嗟叹,她也嗟叹。当年同在一个大院里,我已情窦初开时她还是个浑沌未除的标准儿童,多年不见,如今的她竟是到美国来打工上学了,而且学的是让我听着高深莫测的“环境保护”。

  这种巧事遇到多了,人竟渐渐相信冥冥之中,在高处,一定有人在为人们的重逢或者分离调配操掌。

  美国西部的蚂蚁很多,稍不留意就会拉成长长一串。我常常有时就会低头去看这些渺小的动物,看着他们中的哪两只曾在第一个时间上比肩而过,多久后又见他们第二次比肩而过。这多半已是暗含有机缘意味的辩证法了吧。

  在美国的不少佛教徒提倡人与人能有哪怕是一次相逢就是莫大机缘,深信这种提倡的人常常和你才刚相遇,大家甫告落座,他们就会为这种机缘而感叹。深深地想一下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夸张,你出门,你如果是在北京就去王府井,如果是在上海就去随便任何一个街头,当你看到铺天盖地的人潮带给你铺天盖地的陌生后,你就不得不为自己在这世上拥有一些不陌生的东西而庆幸而且后怕。你不信也得信。

  为此我有时也常常回过身去看过去。我过往的生命中有过许多任性和骄横,曾有不少亲密朋友为此担待,给我宽厚。如今我人在旅途,明白艰难,也明白报答,身边也早没有父母忍气吞声地呵护,因此十分知道“宽厚”这种修养的段数,可惜很多事时过境迁,让我的内疚无从补起,但如果有一天果真让我能和过往曾给我担待的他们“天下真小”的话,猛然重见时,我一定羞愧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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