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一二四


  别人大概被这首“诗”感动了,没有要他的脑袋(肃反中枪毙了成千上万的人)。我望着这位苏联老人,他留着像托尔斯泰那样的长胡须,并且总是把咖啡搞到胡须上。他用英语说:“I'm guily”时,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以至于总是把“我有罪”讲得含糊不清。他的眼中没有泪花和忧郁,他好像在讲一个童话故事,并且不时发出爽朗的俄罗斯人的哈哈大笑。他讲他的许多同事走出监狱时,不是重病缠身,就是疯了,完全失去了任何与人生搏斗的力量。更糟糕的是还要向释放他们的人说一声“谢谢”。他说整个咖啡馆都知道他的故事,他的三个儿子都跑到了美国或者西欧,有的在大公司,有的做生意,常给他寄钱,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他说他很感谢他年轻时的明智,没有“拿原则和脑袋开玩笑”,他保住了脑袋。

  那天傍晚回到饭店,我心情感到很沉重。那个俄罗斯老人的那首诗总是在我脑子中挥不去,我不知怎么联想起在延安时写了《野百合花》的王实味,他一向清高,桀骜不驯,写文章很尖刻。但是在被逮捕一年之后,他一看到人就卑躬屈膝地连连表白:“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热爱党的,我听任处理……我有罪。”

  不过他没有那位俄罗斯老人那么幸运,别人还是枪毙了他。我也想到我自己,一看到那些批判我的一封信的大字报,我就心惊肉跳,工宣队逼我写检讨,他们要我写二十页,我心里虽然不服,却写了四十页,后来统统被装进我的档案袋!多么能扭曲人性的政治运动啊!那是一只“肮脏的手”,它能把你扭曲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那是因为你血液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圣的东西,别人让你认为你已经亵渎了它,当这个别人不是一个人,而是那股能主宰你的命运、你无法抵抗的力量时,你便软弱了。你愿意把自己的心肝肺腑全部掏出来,在精神上跪下,说一声:

  “我有罪!”

  这是多么可悲啊!

  为什么那个苏联老人的命运,就好像发生在我的身上呢?为什么千千万万苏联人的命运,竟和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命运如此相似?

  在东欧大街上的漫步与思考,使我真正感到了“困惑”这两个字的含意,或许应当用“觉醒”——如果我能用麦克那种思维方式来思考的话,我需要“重新思考”。

  这些“重新思考”像一些尖锐的玻璃碴在刺扎着我的心,也许童年的梦是根本不存在的,人们可以因为一个思想被杀。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两者之间徘徊。当听到老人和他的同伴们的悲惨遭遇时,我是在现实主义之中;而看到列宁雕像,我又陷入于理想主义之中,这两者是如此水火不相容:一方面是丑恶、残酷,是血污、谎言和欺骗;另一方面则如诗境一样美丽,像早晨的太阳一样神圣光辉。

  列宁仍然坚如磐石。但列宁却被千万个叛徒、虚伪卑鄙的政客或残忍无情的秘密警察所践踏。记得小时候,我们多么盼望“帝国主义灭亡的日子”在一个早晨到来,当我们神气活现地走向街头,挥舞小拳头,只要美国出一个总统,那个总统就立即出现在我们标语牌的漫画上,肯尼迪是“啃泥地”,约翰逊是条龇牙老鬼。那时候,“我们的世界”是多么光辉、多么光明!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发现到处是血流成河,到处是批判会场,每天耳畔响着自杀者悬梁前、跳水前、跳楼前、割手腕前、开煤气前那种凄惨的哀鸣和冤屈的呼喊……

  列宁,我为你哭泣。

  我又想到我居住了五年的美国,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深感惊讶:越是反对美国国家政权的电影,越是能获得奥斯卡大奖!

  如由德斯汀·赫夫曼主演的《水门事件》,揭露了美国总统竞选的丑闻,迫使尼克松遭弹劾下台;如由凯文·柯斯纳主演的《与狼共舞》,以诗一般的悲壮画面重现了美国军队对印地安人的杀戮和毁灭,因而获1990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大奖;同样,由凯文·柯斯纳主演,奥烈佛·史东导演的《J.F.K》(《约翰·肯尼迪》)则以电击般的震撼手法和精细的逻辑剖析、案情跟踪,说明并不是奥斯华单独一人杀了肯尼迪,而是由美国政治联邦调查局(EBI)、军火商和黑社会邪恶势力携手一起杀了“对共产主义心慈手软,企图阻止越战”的美国总统肯尼迪。1991年电影一出,立即造成轰动,并被提名为奥斯卡最佳影片。

  奇怪的是,这些影片丝毫没有影响美国人民的爱国情绪,也没有造成任何社会动乱。

  离开波兰的那一天,我们在电视中看到红场上示威游行的报道,抗议叶利钦的苏联人高举着列宁的头像,高喊着:“叶利钦是犹大!”在镰刀斧头红旗的一片红色海洋中,一幅醒目的标语上写着:

  “今日菜单:没有糖的茶,没有肉的汤,没有油的粥。”一辆白色汽车中播放着二次大战时《起来,伟大的祖国》的乐曲,游行队伍中的示威者扛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列宁万岁!工人阶级万岁!”

  而在红场的另一处,则聚集了一两万支持俄罗斯总统的示威群众,他们挥舞着沙皇时代的三色旗,呼吁大家给政府更多的改革时间,他们围绕在俄罗斯国会大厦外面,用喇叭竭力大声喊着:

  “宁可吃白面包喝白开水,也不过共产主义生活!”随着电视镜头,又转移到已改为彼得堡的列宁格勒,在冬日的斯莫尔尼宫广场上,也聚集着两派截然不同观点的示威群众,一派喊着:“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另一派喊着:“彼得堡!彼得堡!”镜头渐移到彼得堡的上空,没有红旗,也没有三色旗,只有一片澄蓝明净的天空。彼得堡——俄罗斯帝国的明珠,暮色掩盖不了这座彼得大帝时代故都的泱泱气魄,瞬间将逝的太阳余辉为巍峨的古老建筑宫殿镀上一层薄金。我梦寐已久的列宁格勒!在高喊口号的示威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拔出一把小手枪,对准了列宁的胸膛!

  “列宁!你不要倒下去!”幻觉中的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被一样东西绊倒:是90年代被钢索推倒的列宁铜像。我的心被一层白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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