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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我已经整整孤独了8年!”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把所有的热情都扑到工作上,才能喘过一口气,觉得活得像个人样。”我完全理解她,如果我不是在1979年匆匆结婚,不也同她一样的命运吗?

  然而从更深一层来说,我和她其实同样是孤独的。有一阵子,她对一个北京的青年作者产生了幻想,这种幻想是这么强烈,以致于使她觉得非得到北京去一趟、与那位仅仅见过一面的英俊青年谈个清楚不可。“两地生活有什么关系?就是调到北京去也可以!”晶晶大胆地宣称,仿佛她已经真的找到了爱人,我心中不由得为她感到庆幸。

  那个青年来信了,信中客气地告诉她,他对她只是好感而已,何况她比他大四岁,结婚是不可能的事,他让她把所有他写给她的“冲动的、不成熟的情书”统统毁掉。晶晶打电话把我叫去,在锥肌剔骨的痛楚中她苦苦思索着,沉吟着。那封令人心碎的信早已被揉成一团……

  为了忘却这些痛苦,她参加了一个在北戴河举办的作家、编辑学习班,学习班内有许多斐声文坛的作家,她并且与贾平凹等结成了好友。人们发现她总是文静地微笑着,默默地沉思着,谁也不会想到她心中多年来积压着这么多沉重的焦虑和痛苦。她多么希望找到一个丈夫,有一个孩子啊!她盼望这个人最普通的权利和幸福,已经盼得要发疯了。但是她又绝不迁就,她用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那句话:“不崇拜那个人,爱连一天都维持不了!”

  从学习班回来后,她突然发现自己腋下长了一个肿块。她给我打电话,我让她立即去检查,千万不要耽搁。但她直到报社的新闻职称考完后才去检查。

  她父亲的老朋友,一位外科专家,对她坦诚地说:“你来得晚了,你可能得的是乳腺癌。”

  “这怎么可能?!”晶晶浑身轻轻一颤,美丽的眼睛中闪烁着的光芒倏地熄灭了,“我还没有结婚!我怎么可能得乳腺癌?!”

  外科专家难过地低下头。是啊,乳腺癌通常由雌性荷尔蒙过多刺激引起,一般都发生在中年之后的已婚妇女身上。面对着这个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年轻姑娘,他又能说什么呢?

  晶晶在病床上仍然保持着仪态优雅的风度,从不诉苦。因为化疗,使水仙花一般的晶晶迅速地枯萎了,躺在肿瘤医院病床上的她脸色苍白。因为很少得到阳光,也很少得到新鲜空气的拂煦,她那秀美的头发枯黄了、脱落了,最后不得不用一条丝巾把头部包裹起来。她的床头旁总是放着一束束鲜花,那一朵朵刚摘下的郁金香,金黄的像锦缎,深红的像丝绒,花下面放着她最喜爱读的书籍。

  她读过许多的书,她最欣赏苏联作家鲍尔斯·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以及东欧作家的《娜嘉》,略萨的《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等作品。作为编辑,晶晶为别人发表了几十篇小说,可自己却一篇也未曾发表过。她写作勤奋,像一只知命鸟。在她作了乳房切除手术后,仍然埋头修改她那篇已经几易其稿的中篇小说。在我拿到美国签证后,去上海肿瘤医院和她最后一次告别时,她勉强地支起羸弱的身子,脸上作出轻松的微笑,对我说了一句使我终生难忘的话:

  “周励,你记得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墓志铭要像司汤达那样,再加上一句:活过、写过、爱过、没有发表过。我想我应该是活过、写过、没有爱过、没有发表过。”(司汤达墓志铭:活过、写过、爱过。)

  说完,她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碎的苦笑。

  她生病以来从来没有当众流过眼泪,这时两滴泪珠慢慢地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她忍住泪,对我说:“你到美国去好好干吧!……有空给我来信。”

  我紧紧地抓住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心头一阵一阵地抽紧,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眼看着往日亲密的女友的生命活力在悄悄离去,在一丝丝、一缕缕地消散、挥发。我不由得在心中喟然长叹:“无望的、被折磨的情欲啊,你也会杀人,会制造癌症!”我强忍住往外涌的泪水,把额头紧紧地贴在她那冰凉的面颊上。就这样,我俩一言不发,紧紧地互相依偎着,好久好久……

  面对事业、爱情和死亡,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她:坚强。家中告诉我,《文学报》社为晶晶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青年一代》还发表了悼念她短暂一生的文章。

  回到宿舍,我拿着家信扑在床上恸哭起来。我的楼下住着两个美国青年,一个叫布拉英,他从宾汉姆顿学院音乐理论系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最后回到学校餐厅洗碗,一干就是十一年。由于工资低廉,他至今仍单身一人,住在这简陋廉价的小公寓中,经常独自一人抱着把吉他在那里自弹自唱。我很可怜他——在中国,哪一个音乐理论系毕业的人没有份像样的工作!谁会去洗碗?另一位住在地下室的也是个倒霉不走运的人,杰姆斯同样是在宾汉姆顿学院毕业,学的是电影理论,毕业后同样没有哪家公司录用他。别人认为他性格发展不全面,没有主动进取精神。失业一年后,他总算找了个半夜到大公司清扫垃圾的工作。我第二次和他见面时,听说他是电影理论系毕业,非常激动,立即问他现在在哪儿工作?我对搞电影一向很感兴趣。

  “Garbage!Garbage collector!(收垃圾!我是收垃圾的!)”他瞪着那双蓝眼睛对我说。

  我听了这话,半张着嘴愣在那里。这就是美国啊!万物竞争,优胜劣汰,实际能力比学历重要一百倍!

  越是孤独清高的人,越是用一层厚厚的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和这两个搞音乐理论和电影理论——在国内可以说属于上层建筑的——美国人关系融洽,但他们除了生活琐事之外,从来不和我谈一句理论问题。

  那时中国留学生之间十分友好,和中国学生生活在一起可以得到不少轻松快乐。可是我还是搬到了这个小阁楼上来。我抱定一个信念:为了尽快提高英语,走出中国人的圈子,和美国人生活在一起!

  布拉英在楼下客厅边弹边唱,杰姆斯收垃圾还没有回来。我在床上一阵阵抽泣,为晶晶的死,也为我们过去的友谊。突然间,一个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朱莉亚!快开门!”

  是贝妮丝!怎么每当我痛苦无助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面前呢?我扑上去打开门,扑在她的肩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告诉了她晶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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