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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从这以后,司机丈夫仿佛悟出了一点道道,他辞去了齐齐哈尔市的工作,调到连里来开康拜因,在那个当地女人和她丈夫的竭力撮合下,那天清晨一同来“捉奸”的那个男友开始不断地找一璃。他是老农场场长的独养儿子,家里条件很优越,再加上他在嫩江演过《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长相也不错。一璃明明有返城的机会,但她再也禁不住已经打开了闸门的情欲的一再攻击。她不能回到那个女人身边,那么她一定要回到一个男人身边,否则她不能活下去,她不能忍受孤独。更糟糕的是她不能忍受使她感到和通常人不一样的那种内疚感、罪恶感。一到深夜,她的神经就要撕裂开来,她全身翻动,一分一秒对她整个身心都是痛苦难熬的折磨……

  他们俩结婚了。但结婚对她来讲无异于一场灾难,因为她像一具冰冷的木雕一样毫无感情。她的公公急于抱孙子,可是整整过了两年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什么活也不干,什么事也不做,像个木头人那样整天呆呆无语。有一天,她丈夫把她揍了一顿,说她白长了这么一副身坯,其实什么都没有,还不如一头牛一头猪。也许是因为骂到了牛,她一个人又跑到放牧的荒原,看了一整天的牛。第二年春天,她神经失常,语无伦次,一开始唱啊跳啊,到野地里捡一把花戴在头上,后来发展成谁跟她讲话,或者只要看她一眼,她就随手拿过一样什么家伙去砸人家。她丈夫的胳膊被她搞得青一道紫一道,连老公公的下身都遭她狠狠地踢了几脚。等他们父子俩和邻里一起把她绑架到医院来时,她已经口吐白沫两手乱抓,成了真正的疯女人……

  后来他们离了婚,她返城回到了上海。我在上海时曾经去看过她,她被关在上海市精神病医院,在医院探视部的铁栅栏后面,她瞪着那双秀气的、却早已失去了光泽的大眼睛,像一个罪人似的呆呆地望着我,不久就被护士带走了……

  我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写道:

  (1)什么是同性恋?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完全解释,至少从我个人的体验来讲是绝对不能理解的;

  (2)人们认为艾滋病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这话值得深思;

  (3)同性恋是不是人性的扭曲?

  (4)社会是否应当承担责任?

  论文的结论是:(1)压抑“性”和虐待孩子本质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对“性”的理解去生活,越是有文化教养的人,越是应该在“性”的方面不打败仗;

  (2)有艾滋病的民族,是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民族,是一个前途充满凶险的民族……

  为了我的英语论文考试得了“A”,而且两篇文章都在校刊上登载,贝妮丝特地去买了龙虾和香槟,来庆祝我的这一个“小小的胜仗”,实际上这个胜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劳应归于贝妮丝,要不是她对我的语法病句在电脑上作了这么多修改,我还不知道教授能否看懂我的文章呢!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贝妮丝。我翻箱倒柜,把我临走时母亲送给我的一件淡粉红的羊毛衫送给了她,她立即套在身上。她皮肤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高兴了一阵之后,她问我:“你舍得吗?你这Onedollar!(一块钱!)”

  因为我总是到离学校不远的“救世军”去买一块美元一件的旧衣服穿,那里的衣服都是各种各样的美国家庭送来的,款式新颖,色彩艳丽,我一挑就是一大包,平常就穿这些“美国化”的衣服,只是逢到盛大场合,才把从上海买来的时装或连衫裙穿在身上。为了这个,每换出一套款式不同的衣服,贝妮丝就和我开玩笑,叫我“一块钱!”

  期末考试一门门紧张地进行着,在考完了《市场销售学》之后的一天下午,我来到校园南部的湖畔,惊讶地发现树枝上已经爆出了新的绿芽。我深深叹了口气,四月!孤独女人最害怕的四月又到来了!对有爱情的人来讲,四月是充满幻想和诗意的季节——那绽放灿烂的丁香花和嫩芽满枝的垂柳,把无限柔情如春雨般地洒在被爱情滋润的心灵上……而对没有爱情,特别是懂得爱情却又得不到爱情的人来讲,四月是残忍的季节。那死寂的荒原爆发出了新芽,只能把人带向一件件痛心疾首的往事回忆中,空中吹来的春风使你感到更加孤独更加迷惘,仿佛又向死神迈进了一步……

  就在这天晚上,我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他们告诉我一个沉痛的消息:晶晶死了。

  晶晶是我的好朋友,她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1966年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唱《红卫兵组歌》时,她领唱的歌声,至今还留在我们同一代许多人的心中:

  “云望穿
  看破天
  盼望心
  急似火……

  她的父母亲都是知识分子,她12岁时就能把《胡笳十八拍》全部背诵出来,并且参加了市少年宫的古筝小组。她长成少女后,有人这样形容她那姣好的形象:她像阳光般耀目,白皙发亮的皮肤,红润的嘴唇,乌黑的头发,以及一双如星星闪烁般的明亮眼睛,使你不敢正面直视她。她是康平路100弄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举止优雅,惹人注目。

  我和她在16岁时分手,整整14年后才偶然重新相逢。那时她已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在《文学报》担任小说版编辑。在我投稿连连失败时,未料到《文学报》竟突然登了我的小说《影子与灵魂随想曲》。发表的当天我收到一张字迹清秀的信笺,约我到《文学报》去谈谈。信中说:“建立一个爱才若渴的编辑部,是身为编辑的最大愿望。”我拿着那封倍受鼓舞的信,跑到《文学报》社一看,俩人不由得同时高兴地大叫起来,原来这位编辑正是我少女时代的女友晶晶!

  那时我已经结婚,但她还是单身,年过30的她为此万分苦恼。我们由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转而成了倾吐衷肠的挚友。常常在炎热的夏天,100弄大院传来一阵阵蝉噪声,整个大院阒寂得没有一个人影。我和她在宽阔的阳台上一谈就谈到深更半夜,我这时才感到她比我要不幸得多了,我至少还有个女儿,还有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小屋。而她呢,却什么也没有。青春在她眼前闪过,她那美丽的双颊和胸脯,没有被吻过,她像开在幽邃寂悄的园子里的一株黄玫瑰,在风中摇曳,脱落了叶瓣。在插队落户中发生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不时刺痛她的心,使她举棋不定,不敢超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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