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八一


  中国画家有自己的苦衷:白天相对安全,可白天有警察,白天要上学,白天不属于他们。傍晚也不行,警车在傍晚最多,只要那白红两色的灯照到你,轻则没收画椅画架,挨一顿骂;重则罚款。你要顶撞的话,警棍和皮鞭、拳头就会立即上来“助罚”。美国黑人歹徒不怕警察,只有中国人怕警察。歹徒即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死刑,有法律保护生命安全。多少抢劫、强暴、谋杀的歹徒在进了监狱之后,当天即按“美国法律”发一套整洁的被套被单和一个席梦思软床,午餐和晚餐中的肉类和营养按美国食品法严格执行。据《纽约时报》1991年7月报道:纽约监狱人满为患、财政危机,原因是每个犯人光吃不干,平均要花去纳税人每年六万美金,相当于一个博士生的年薪。监狱里有健身房、康乐球,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哈罗!查利!你又回来啦?欢迎!”或者是“再见,山姆!明年再见,照料好你自己,多吃早睡。”

  《纽约时报》还统计:平均每一百个黑人成年人中,有二十五人是坐过监狱的。也就是说,一百万人中有二十五万人曾是罪犯!(我也见过不少很有教养、卓有成就的美国黑人,以及贫穷善良的黑人群众。)加之还有不少的白人犯罪分子,这足以让生活在纽约的人毛骨悚立!难怪有人说,半夜在纽约街头走路,就像半夜在野生动物园一样,时刻提心吊胆会不会被野兽一口吃掉。美国犯罪分子既然有这么“人道”的法律保护,多抢几个,多杀几个又算得了什么?当上海画家林林刚刚把小木凳放下,和同来的几个画家准备招揽行人画画时,就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黑人上来挑衅,粗声粗气地说:“嘿!画贩子!我们去叫警察啦!”林林他们并不搭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也知道,只有这时,深更半夜一两点,警车才很少光顾。而这点对他们来讲,似乎就是“最安全”的了。

  你无法同时抵挡黑人歹徒和警察,于是在选择躲避对象时,林林他们选择了警察。否则,他们便无选择。

  于是黑人歹徒们便更加狂妄无忌了。

  半夜两点,当林林正为一对年轻行人画素描,黑人史基纳(James Skinner)和三个同伙不断地在林林的身后用吃剩的鸡骨头拽林林,甚至从地上拣起肮脏的鸡骨头放在林林的头上,引起周围一群黑人的哄笑。这伙人知道,中国画家怕警察,他们当然不敢去叫警察,于是便放肆寻乐子,欺侮这些一脸书生相的中国人。在上海长大的林林,1982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1985年来美国自费留学,并且取得纽约市视觉艺术学院美术硕士学位。他在纽约曾办过多次画展,《纽约时报》还专门载文评论过他那些风格独特、富有创见的现代绘画。但是,在美国,一个艺术家的才能并不等于财富。

  来美六年,他仍无法摆脱穷困,仍然住在纽约哈莱姆黑人区一所破旧的公寓里。所有的钱都用来做艺术创作了。而日甚一日的生活来源匮乏,只好驱使他走向街头,在这半夜三更孤注一掷。黑人史基纳的挑衅使他怒火万丈,可他只得在野兽面前,忍气吞声地强低着自己的头继续作画。但是,一个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的忍耐毕竟是极有限度的。当黑人小子史基纳第三次把脏秽的鸡骨头置放在他脖颈里的时候,他爆发了,愤怒地跳起来,指责这伙黑人,并将一杯冷水向史基纳泼去。于是,史基纳拔出一把金黄色的三八口径左轮小手枪,毫不犹豫地按下板机,轻轻一扣,便将他——一个带着他的美国梦,来美六年的中国画家射杀死了。

  林林死了。他死在纽约街头的血泊中时,只有34岁。画架、画椅、画布上,都是他如火般喷射出的鲜血!

  林林遇害后,杀人者史基纳被押送到法庭。史基纳不但毫无愧疚,相反却在法庭上大叫“无罪”,并且开口大骂林林用水泼湿了他的衣服。史基纳的辩护律师宣称被告的心智及精神状态有问题,需要进行心理检查。于是,在受害者家属无权发表一句评论和疑义的情况下,法庭宣布休庭,史基纳送心理医师作“人道的、全面的心理检查”(美国法律规定,有心理、精神状态不正常,杀人在疯狂状态下进行,便可判无罪),于是,在电视台沸沸扬扬了几天的中国画家惨死街头的人命案也就不了了之、无人问津了。

  史基纳当然是在清醒状态下杀人的,发了疯的只是这个“杀人不偿命”的法律!

  林林死后,我度过许多梦魇频扰之夜。我更加紧寻找于廉,我要用我的一切能力来帮助他,来保护他!我问遍了纽约的画家,也走遍了中国画家们常去的百老汇、时代广场、苏荷区、格林威治村。我的心情是如此矛盾,我真希望立即看到于廉,同时,也深深地担心,哪一天会在街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小姐,画一张画吧!……画得不好不要钱。”而那人,竟是我青春时期完美无瑕的精神偶像——于廉!

  于廉,你在哪里?

  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珍惜往日曾挥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也包括自己的过去,时光之船载着我们向前漂流,却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我离开于廉整整十年了,晨钟暮鼓中,我脑海里又隐隐浮现了在北大荒小屋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看到的那篇日记:

  “人品不高,用墨无法。
  泯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
  外慕纷华者,不可以作画。
  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
  志气堕下者,不可以作画。”

  还有日记中歌德的一句注脚:

  “在艺术和诗里,人格就是一切。”

  于廉,你仍然怀念北大荒的小屋吗?你还记得太阳岛上的歌声?

  祖国呵,我的祖国,
  为什么要让你优秀的儿女,在异国流浪?

  1991年12月30日
  于纽约曼哈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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