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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他在月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好像还没有从死亡的意境中苏醒过来。月下他脸上那种厌恶的心情,被人损伤的自尊心,明显的失败情绪以及面临死亡的绝望的疯狂都让我震骇无比!

  “你讲话啊……我吓死了!你讲话啊!”我哀叫着。过了许久他才从胸膛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低沉的声音:“不要愚蠢!……我当然不会为照片,我不想回上海去了。士可杀,不可辱,屈原是这样,苏格拉底也是这样……还记得《中断的四重奏》吗?”

  “你疯了!”我大叫道,“你不是屈原!不是苏格拉底!你差一点当上复旦校长,你是在为你破碎的昨天哀叹!……裴阳!……你!……我今天才看出你是一个软蛋!窝囊废!胆小鬼!你连我当初为一个档案袋去呼号扒车的勇气都没有……你害怕别人,你害怕审查组,你害怕你妻子!你害怕你周围的一切,你才会想出从这里跳下去!”我越叫越气愤,越叫越激烈,“你跳呀,你去跳呀!……好一个倒下去的苏格拉底,你永远不会是苏格拉底!……你死了或者你活着,都是你自己——裴阳!”他脸色苍白,从小径上站了起来,我发现他在滚下鲫鱼背时,右手被石笋划破了,向外淌着鲜血。我急忙扯下脖子上那条粉红色的丝围巾,紧紧地裹在他的右手背。突然,我在这静寂无人的月色下,拥抱了他,大声哭泣起来!

  我全身发抖,他也浑身发颤,我紧紧地拥抱着他那魁梧的身躯,把冰凉的面颊贴在他同样也是冰凉的、三天没刮胡楂的面颊上。我放声哭嚎:为了我少女的初恋,为了我青春的偶像,为了他一切的不幸与颓丧,为了和死只差一步的这个夜晚,也为了17年来这第一次的拥抱!

  我感到他的一颗冰凉的泪珠掉到我的颈项上……

  从黄山回来到上海后,有整整一年时间,他没有来找我,也许是为了被扭曲的自尊?或是再不能像以前那么容易地互相面对?

  从外滩到复旦,两个灵魂互相沉默了一年。那一年,我和我先生的婚姻关系彻底破裂。

  1985年春天,我开始把发表的小说、文章寄给美国大学,申请去美国自费留学。那年我被外贸局送到《经济新闻报》当记者,后来又被《经济日报》调去并任命为上海国际经济信息中心副总经理。有一天,为了一份稿件我去上海外国语学院,办完事后正要回中心,突然想起复旦离这里只有几分钟路程,于是叫司机自己先回去,我又来到了曾经是那么熟悉又刺痛过我的复旦校园。几经询问,许多大学生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裴阳这个名字。好不容易找到了在校园中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的国际关系系图书馆,推开门进去,空荡无人寂静无声。可能正是学生上课时间吧?我问一个管理员裴阳在哪里,他用手指了指楼上。我走到二楼,一拐弯就看到他埋头于一大堆卡片中,看到他那颗智慧的脑袋已黑发稀疏,有些谢顶了。他抬起头来,仍然十分深邃的眼睛表露出一丝惊讶。

  我看到他在往卡片上填写书名,归类编号,然后放入供查询用的书籍目录橱。他面前堆起的卡片起码有一千多张,身后是一个打开的目录橱,上面有许许多多装目录卡片的小抽屉。我在他面前坐下,我们互相凝视了足足三分钟,谁也说不出话来,我心里沉重得像压上一块铅砣。

  “你就干这个么?”我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看许多书。”裴阳叹息了一声:“这已经强多了,我再不用干扫地一类的事了。”

  “怎么,审查结束了?”

  “我想差不多了吧,反正也没有人来管我了。”

  我一听立即站起身,一字一句坚定地对他说:“你要离开复旦,你要马上设法离开这里!我现在是《经济日报》上海国际信息中心副总经理,我可以为你发调令,调你到《经济日报》来!”

  “为什么要去《经济日报》?我不愿意离开复旦。”他说着又动手去整理那些卡片。

  “裴阳!……看看你在这里干什么?看看你还剩几根头发?!你难道还葬送得不够?还要把自己统统葬送光吗?到《经济日报》来,你可以当记者,也可以当编辑,你可以发挥你的专长!……看书不错,可你整天看书,看书,你拿什么来回馈社会?你不觉得社会已经把你抛弃?人们已经把你忘记?!……现在你还不赶紧抓住一个机会离开这里,复旦!你有什么理由还要留恋复旦?!”

  他想了半天,同意让我试试。

  一个星期后,司机又把我送到复旦。我拿着《经济日报》上海国际经济信息中心的介绍信,来到国际关系系楼。

  久违了,红砖楼!转眼间18年过去了,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还是一个17岁的充满爱情幻想的小姑娘。走廊上一个学生告诉我,系领导办公室在四楼。我噔噔地跑上四楼,推开了那扇门——我曾经那么熟悉的门。我的心立即被震慑住了:18年前那个被我称作“典雅”的办公室,两扇宽大的玻璃落地窗加上几只日光灯还是那么明亮,四壁的书橱也还在那里,那张桃心木的大办公桌——他曾经坐在后面一边和我谈话,一边转动转椅——也还在那里。只不过现在坐着另一个雍容肥硕,穿着灰色中山服的五十开外的人,他正捧着一杯茶在看报,一旁的小桌子边坐着另一位四十多岁、剪短发的妇女,也捧着一只杯子在看什么材料。

  于是,在我少女的初恋中梦一般高不可攀的这个屋子里,我出示了那张介绍信,向两位面带惊讶神色的系领导商洽关于调裴阳离开复旦去《经济日报》的事宜。

  他俩看了我的名片后,就不断地向我这位副总经理——裴阳“可能”的未来领导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说他有多么多么难弄,而且一再追问裴阳有什么广大神通居然能把手伸到了《经济日报》。谈到末了,他们表示实际上他们对裴阳已经失去兴趣,谢天谢地现在总算还有人要他,让他一走了之最爽快。于是,他们取出了他那份特大号的厚厚的档案袋,贴上红封条,表示第二天将派专人送往《经济日报》。

  办完这件事后,我显然碍于身份不适合再去图书馆找他。于是便让司机驱车回去。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我的签证下来并且立即动身去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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