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二五


  大陆的外贸推销小组到美国来,我是不惜花钱的。大陆小组一般总是四五个人,代表几个科室,而和我做生意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两个人,但我总是一律平等对待。我请他们吃饭,带他们去看自由女神,帝国大厦,送他们到大西洋赌场,再给他们每人50美元去赌个痛快——当然他们大多数只肯赌两、三块钱,其余的钱则收起来。有时我给每人买一个照相机,或者给每个女士买一条金项链……由于这都是不到百元的小礼物,而且是公开给访问小组的每一个人的。所以他们一开始总是推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收下,然后由领队的(往往是公司行政领导,与我的业务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说:“收下吧!”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终于皆大欢喜,也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我更没有行贿的思想恐惧。

  纽约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如果每天没有发生这么多的犯罪案件,可以说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城市。高耸入云的世界贸易中心,典雅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金碧辉煌的林肯艺术中心,绿草如茵、碧波荡漾的中央公园……每次小组来,我都和他们分享着第一次看见纽约的惊叹和喜悦。我们在大街上大声地说着中国话,爽朗地笑着,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着,拍下一张张纽约街头的难忘镜头……这就是我的“关系学”——既不是香港式的,也不是美国式的。不少香港商人一到中国就到处塞暗钱、访私线,结果使不少人上当,由于被金钱诱惑而下水,最后东窗事发被开除公职、判刑坐牢。港商的这种手段害人非浅,不仅害个人,也害国家。有些人拿了港商的好处,便抛低价,结果引起市场混乱,竞相削价,肥水外流……香港式的关系学不足学矣!也不能是纯美国式的,美国客商最多是请小组吃一顿午餐,有的连宴请都没有,“来了,欢迎!欢迎!坐下。”

  于是端上一人一杯清咖啡,又苦又涩。有一个蓝眼睛的犹太商人对我说:“从我祖父和中国做贸易,直到我父亲接班,然后又将公司传到我手里,我们从来、从来没有请过中国人吃饭,都是中国人请我们……”这句话令我恶心。这种视中国为肥肉,却对中国人民没有丝毫感情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从名单上划掉。而对大多数美国商人来说,只是一种习惯,他们要么挥金如土,大摆宴席,以显示他们的阔绰和社会地位;要么小气吝啬,啃一根酸黄瓜当作午餐,与东方民族的古道热肠、待人以礼的胸怀相比,在他们的咖啡桌上,只能冒出一股怪怪的焦糊气味……到了1988年,我向我的所有美国客户规定:只要有中国贸易小组来公司访问,一定要由总裁出面宴请,否则免谈生意。在我的压力下,硬是把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关系学”向前推了一步。

  请大陆外贸小组的代表团吃饭,我一般都选择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忆湘园”湖南饭店或者在中国城的“喜相逢”海鲜酒家。由于大陆小组常常喜欢去中国城逛街买东西,因此,“喜相逢”也成了我公司时常宴请的地方。这里冬天有各式火锅,五十几种海鲜琳琅满目,任意挑选;夏天有各种时令名菜、鲜果,店堂内红木雕刻的圆台和背椅及宽阔闪光的明镜,给人一种东方的舒适和明静的感觉。而在1986年,我的感觉却不是这样的。那年暑假我在这家餐馆(喜相逢)打工,端盘、擦桌扫地,每天干得腰酸腿疼。为了挣足下一学期的学费,我咬紧牙关,白天给一个美国家庭看护孩子,晚上就跑到中国城“喜相逢”干到深夜。每天夜里,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路过街心花园的塑像时,我常常停下脚步,把头靠在塑像的大理石座上歇一口气。这时,我就会想起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的那段序言:

  “晚上十一点钟后,我和朋友Jie从夜校出来。脚踏着雨湿的寂静街道,眼望着杏红色的天空,望着两块墓碑似的圣母院钟楼,一股不能熄灭的火焰又在我心里燃烧起来。有一次,我走到了卢梭的铜像脚下,不由自然地伸手去抚摸那冰冷的石座,就像抚摸一个亲人,然后我抬起头,仰望着那个拿了书和草帽、站着的巨人,那个被托尔斯泰称为‘十八世纪全世界的良心'的思想家。我站了好一会儿,我完全忘记了我的痛苦……过去的回忆又来折磨我了,我想起上海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在斗争中的朋友。我想到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我想到过去的一切,那股不能熄灭的火焰又猛烈地燃烧起来……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也不能够停止……”

  现在,我也站在这样一个塑像下面,像巴金当年在巴黎留学一样。那么,我的激流呢?我问自己:我到美国来,难道只是充当一个苦劳力吗?我抬眼望着纽约的星空,是这么湛蓝;夜,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世界贸易中心姐妹楼的大厦中,仍然放射出彻夜通明的灯光。我抬眼望去,想起了我那不止一遍的决心和诺言:“总有一天,有一格窗子会是我的!”于是,我在黑夜中伸出手,让那些窗格的灯光映在我的手上,仿佛在指尖中跳动……“好不容易来到美国,我一定要成功!”我对自己不下一千次地说着,一时间,浑身又充满力量,我大踏步地向黑暗中那黑黝黝的地铁入口处走去……

  不到两年,我真的成了“喜相逢”的座上客。每次一推门进店,那个胖头大脑的老板就大声相迎:“周小姐!里面请!今天来多少人啊?”或者说:“周小姐,今天刚刚进了巴拿马的海参,是上等货,要不要做一个尝尝鲜?”随我来的小组代表,谁也不会想到,不久之前,我曾穿着沾满油腻的饭店制服,在厨房、炒间忙碌,为一桌桌嘉宾食客端盘换碟。而我的师傅,现在仍微笑着,为小组的每个人斟酒。扫地的人还在扫地,洗碗的人还在洗碗,连“喜相逢”门口那个坐在街口卖粽子的,也还是那张小竹椅,和一个深色的竹蒸笼,只是他的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三年、四年、五年……为什么有的人的一生,永远一成不变呢?如果我不奋斗、不努力,会不会还在这里打工端盘,像门前那个卖粽子的人那样,一做到老呢?

  时光倏尔而逝,当我从自己购买的公寓的窗子往外望去,只见中央公园一片绿郁葱葱,如一片美丽的绿涛,映衬着曼哈顿摩登雄壮的大厦群,宛如一幅油画。中央公园!我是因为喜欢它,才买下了门前的这个公寓。我憎恨那一群黑色的少年色狼,在1989年夏天轮奸了一位慢跑的白人女子,它震动了全世界,玷污了中央公园美好的名誉。在这神秘的、一百多年的大公园里,耸立着全世界著名音乐家、诗人、文学家的铜塑像。我曾徘徊在贝多芬花坛前,在心中弹奏着他的《月光奏鸣曲》;瞻仰着莫扎特那睿智的鼻子,我在歌德塑像前背诵着他在《浮士德》中的诗篇;我抚摸着托尔斯泰冰凉的前额,从这里面涌出了伴随我度过少女时代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

  这时,我多么依恋我在大陆度过的日子!和文学朋友倾谈到深夜,沉浸在《根》、《百年孤独》、《肮脏的手》的辩论中。在普陀山的电视剧创作学习班中,一群群怀抱文学志向、幽默风趣的“小作家”们在月色下的海滩上跳舞、豪饮,编着笑破肚皮的即兴诗;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创作楼中,那些出了几十部电影的大编剧们,居然战战兢兢地跑上楼来,向我们这些“现代派准编剧”们讨教……在大陆时的精神生活,对一个文学青年来讲,是多么丰富!尽管贫穷、官僚、许许多多条条框框包围着我们,但我们仍感到活得像个“精神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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