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代序

  1989年秋天,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傍晚。我漫步在纽约曼哈顿Park Ave与四十八街交叉口的教堂处,眼望着街心一簇簇嫩黄与猩红的郁金香,以及灯火辉煌、令人眩目的Helmsley 大厦——这是纽约最特殊的一条大街,用繁华来形容过于简单。有人说,公园大道代表了美国的气派、豪华、慷慨和黄金帝国的威严。蒙蒙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与天边黛红的晚霞及大道中流线般疾驶的轿车所映照的灯光相交织,混合成一团彩色的迷雾。我的心一下子飞到大洋彼岸,如烟的往事历历在目……那天,我决定想一想那些平凡的人,也想想我自己。从此,我就有了工作之余来Park Ave散步的习惯。当我散步时,一边走,一边不时与那些高鼻碧眼,脚踏高跟皮鞋的金发女郎和西装革履的美国上班族擦肩而过,一个过去时常在我脑中浮现的问题,又跳了出来:

  为什么那些脖子上挂满金饰物,面似高傲,上帝又赐予一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容貌的青年女性,生于斯,长于斯,然而在美国这块自己的土地上,只能争到一个给别人当秘书、收听电话,或者当售货员,替人跑腿等等廉价的“打工饭碗”?每当我在周末走进纽约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餐厅,看到那些可爱的女子们在四处照应来客,端水和记帐,这时我就想:她们不能当演员吗?为什么干这一行?而且可能干一辈子!当我在纽约第五大道我自己公司所属的客户大进口公司里,与总裁谈判着这一年度的款式、进货、开信用证、交期等业务时,总裁由于这些关系到全公司命运的订货,显得既紧张又严肃,仿佛是面临着一场滑铁卢大战;而我和总裁交谈间,总不时有人恭敬地端上咖啡,或者坐在边上作速记。往往一个小小的细节问题,就有一大批人前来帮助调案、对样、记录……

  我看着白发威严的总裁对我微笑和期待的眼光,以及他对那些皮肤白净、打着漂亮的领带的下属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有时还大声呵斥的样子;看着那些下属们恭恭敬敬,唯命是从,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自己的饭碗的神情——这时我常想:这些白皮肤蓝眼睛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几乎从一出生就讲着一口发音纯正的美国英语,他们已经具备了上帝所赋予的种种优点,可是为什么反而生活得这么累,精神压力这么大?有一次,我到维吉尼亚州一个客户的仓库去。

  在5000平方米的仓库里,女工们在包装着像小山般堆着的女短裙。工人们流水操作,在整个20米长的工作台上,有人烫,有人叠,有人装纸箱,却没有人讲话,大家都一声不响地拼命干着。这些女工几乎是纯一色的美国白种年轻姑娘,其中有一位长得像玛丽莲·梦露。这些长着一头金发,有着一双双碧蓝的、灰色的、棕色的眼睛的女工们一声不吭地拼命干着,没有片刻或瞬间的停息。汗水从她们的脸颊上流淌下来,而她们竟全都站着劳动,在偌大的车间里竟然没有一只凳子!我对那位领我参观仓库的老板讲:“这样的活儿是完全可以坐着干的。”而老板却回答说:“这是规定,从上班到下班必须站着工作,才能保持精力集中和工作质量的完美。”天哪!她们究竟是姑娘呢,还是机器?

  而我——一个在1985年夏天闯入美国自费留学的异乡女子,虽然举目无亲,曾给美国人的家庭做过保姆,在中国餐馆端过盘子,却能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取得了使那些天使般的美国姑娘羡慕不已的成功:创立了自己的公司,经营上千万美元的进出口贸易。我在曼哈顿中央公园边上拥有自己的寓所,并可以无忧无虑地去欧洲度假。当我在瑞士,在托尔斯泰写了《琉森》的湖畔大饭店里,还打电话给纽约第五大道的总裁们,指挥调度着在我和我的先生麦克度假期间仍源源不断地从太平洋远航而来的集装箱……

  1985年8月21日,我从上海登上飞机时,身上只带着40美元。下飞机后正是深夜,我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在候机厅里倚椅过夜,机场却不允许。这时正好见到有中国总领事馆来接其他人的大卡车,我就如遇救星般地跳上去,糊里糊涂地进了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工作人员要我付22美元,把我吓了一大跳!付帐之后,口袋里只剩下18美元了。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我立即想象着将18美元乘以6,等于108元人民币,这相当于那时一个中国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而这点钱使我在中国总领馆再住上一夜也不行!于是,我提起行李,迈出总领事馆大门,就这样开始了在美利坚第一天的生涯。这些情景发生在仅仅四年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Park Ave的雨停了,我走到56街拐了个弯儿,向最熟悉的第五大道走去。眼前是“Trump Plaza”、“Trump Tower”。这个名叫Trump的人,比我大不了10岁,已经是风靡纽约,举世闻名的亿万富翁了。他有百万富翁的血统,他的父亲就是显赫的地产商人。而我呢,父母是跟着共产党从胶东打进上海的新四军,祖宗三代是头顶着高粱花子的农民。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干部子弟”这个称谓越来越官方化,可我始终认为我的父母官并不大,而且很穷。当年我去北大荒建设兵团时,只是在火车快开动的时刻,面带忧伤的父亲,才往我手里塞了5块钱。我知道父母没有钱,还背了债,因为家里一下子要有5个人下乡。下一部列车就载着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开往北大荒呼玛县一个叫做河南屯的小山沟举家插队落户……我出国时,父母一分钱人民币都没有给我,我也坚决不要家里的钱。我到美国后寄回上海的第一张100块美元,母亲压在玻璃板底下,邻居们争着来看,简直排上了队。短短的四年啊,四年前,我根本不知美元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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