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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重新归座,尤律师教我详述一遍事发经过。我依言勉力作了一次长谈,力求不放过每个细节,连我被钢铐铐上以后眼镜一走一滑,我不能不请押行的警察帮忙托起我的眼镜,几乎走一步托一步,这样的琐事都跟他讲了。

  尤律师说:“我有个想法,警方这次一定要给M旅馆定罪。菲力浦吃了6张Ticket,实际只有第4张合乎警方的理想。这次再胜了,警方会请一张禁止令也说不定。”

  “禁止令”系由法院颁定,禁止商家从事某一种或某几种营业的法令。

  李老板听了一声不出,牢牢盯住尤律师的嘴巴。

  尤律师向我偏过脑袋:“我想听听当事人的看法。”

  我来时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决不认输。于是说:“菲力浦是菲力浦,我是我。我只管我这件案子。官司打赢,对整个旅馆有面子。旅馆的前途全看打赢打不赢了。”

  尤律师眯着眼静听。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看来他极之赞成我的决心。“张先生,道理不错。可是若使法庭上冤得到伸、枉得到理,手里要有王牌……”

  “有王牌啊!”我抢过话说,“我跟李老板讲过,妓女陶乐丝半年前改邪归正入了电脑业,就是说,妓女陶乐丝没有了,如今有的是电脑公司职员陶乐丝。”

  尤律师想都不想接口说:“文学是一种文章,法院的公文是一种文章,法官的思想是一种文章,这是三种不同的文章。陶乐丝,不错,改邪归正了。但人没变,女儿身没变,改行不等于脱胎换骨。”

  “你是说她不肯出庭作证,还是法官不信她的证词?”

  “你瞧,每出一件新案,警方先翻档案材料,一一过滤,指纹啦、现状啦、动态啦,等等。在警方心目中根本不存在哪个指纹是改邪归正的,哪个是洗手不干的,哪个是悔过坦白态度诚恳的——一视同仁,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我不同意你对陶乐丝的否定。法官印象是一回事,档案材料是一回事,陶乐丝是一回事。”

  “堂下是一回事,堂上是一回事。”

  “张先生,”李老板开腔了。“你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吗?”

  我回答他的问话:“上堂打官司和上赌台赌钱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输。至于把握,我说不上来。”

  尤律师开导我:“关键在于陶乐丝挺得住挺不住。她跟警方合作在先,背叛警方说警方坏话在后。一旦演成事实,大小报纸一齐登,警长乌纱帽要丢,我看分局长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我轻声反驳了一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J

  “跟头栽得起脸丢不起。这可应了那句俗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依我看,陶乐丝没机会进行自我表白。”

  “律师有权调证人出庭。”

  “单凭她上嘴唇碰下嘴唇控告警察逼良为娼陷害旅馆,法官就信了她的话?况且陶乐丝凭什么替我们出力?”

  “她有感于人格受到侮辱。”

  “宁可得罪警方?凭她一个洗手才半年的老妓女?”

  我发誓不再理会讼棍的成见。

  回到M旅馆,我把三人聚谈的要点说给老叶听。他一声不响。我主意已定。我没有理由不相信陶乐丝的新身份及新人格。我将请庭上做出调查,一旦落实下来,法官自有公断。35岁的尤律师有两个博士学位,早稻田大学法学博士和哥伦比亚大学法学博士。台湾屏东人,毕业后曾在台湾开业。广告上写着,精通英、日、国、台、粤五种语言。大约不会屈尊照我的路走,那么就让他做个摆设,我自辩自,借翻译之口传给庭上,等于直接同法官对话。算盘打好,静候开庭。

  法院位于洛杉矶市中心。上午9时开庭,提早半小时我就到了。迷宫般的走廊里绕来绕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总算摸到第8厅,但厅门未开,只好门外鹄候。

  将近9点钟,走来一个黑女人打开厅门。大家排队登记。我发现张张Ticket都是9点开庭。一桩桩案子审下来几时审到我的案子?我把Ticket拿上去,跟黑女人手上的一张表格核对,孰先轨后谁也说不清,反正听宣就是啦。

  黑女人把一张张Ticket放在第8厅一进门右首一张讲台模样的桌子上,用镇纸压好,每收一张就在她的表格上做个记号。等表上的条条画齐了,交表给台前的法警,拿进台后。

  诸事停当,约摸四五十人纷纷落座在一长排一长排的长椅上,厅内足有二十几排长椅,这时尤律师大模大样进了厅门,悄悄坐到我身边。我的视线一直盯牢台上。

  法官打台后转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公案后面的座位上。没有任何仪式,用不着起立或行注目礼,更无音乐制造气氛,法官开始问案了。法警送上一摞一摞的案牍。

  打从9点20分审起,审来审去审到11点20分,每桩案子的案情都跟风化有关,就不必细表了。11点30分,尤律师先我从座位上弹起,我俩并肩走到被告和辩方律师的席位。我们的右前方是法官,左首立一法警。法官的公案之前约两米处摆着个小长条桌,桌后放一把椅子,椅上坐了一个女打字员,面朝法官背对被告席,左耳却直伸对准我们,在法官与我们问答时,眼向庭上,十指不停地打字。

  翻译因故缺勤,法官请辩方律师理查·尤(尤律师的全称)代行译员之职,经由我这被告同意才予以开庭问案。庭上先依例确定了被告和被告律师的身份,我想,照理应该继续问下去,岂料一切的案情都不再问了。

  法官年约40岁上下,头未着冠,一袭黑袍,令人想起古罗马元老会元老的装束。他俯下身来问我:

  “你认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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