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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你这学期功课怎么样,没有问题吧?”她伸出柔滑的手指轻轻梳理希彦那头被风吹乱的浓密的黑发。提到功课,希彦的心比那理不顺的发丝还要紊乱,没有问题?问题太多了,最大的是“时间”,美国人最流行说:“时间即是金钱”,他的时间却被不足道的些微金钱剥夺去,为了生活,他必须廉价出售时间,上课、上工以后剩下的时间不够读指定的参考书,不够写完整的报告,没有间时深思,没有时间博记,更没有时间了解和吸收。每次从洗衣店那间燠热闭塞的小房里出来,他像从囚笼中逃出来般,赶回家里才翻开书,疲倦已像千万条无形的小虫,从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爬出来,有时候靠喝大量浓咖啡在灯下硬撑,但是第二天在课堂上,他突然惊醒,不知身在何处,那种惶恐,那种怨懑,那种无奈,他仰起一脸愧悚对于凤倾诉:

  “以前在国内大学念书不肯深入,读书习惯没有养好,理科丢下太久,重新开始像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费尽心力,仍然事倍功半。这学期我要做工,更一点时间不敢浪费,成绩如何还是一个大问号,也许是我无才,士元他们读书就比我强多了!”

  “那不见得,他们比你早几年下功夫而已,叫赵士元从头念文法科,他不叫苦连天才怪呢?!”于凤充满信心的对他说:“你比谁都聪明,只要你下决心,没有什么事,你不能做的!”她不像完全为安慰他才说这话:“吃苦会使一个人长大的,有时,我只怕我们都长大得太快一点!”

  范希彦说:“我不到三十岁,已经老了!”

  “只要我们的心有翅膀,只要我们仍有彼此……”于凤的话魔术般点燃范希彦眼里的星辉,他紧握她的手,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有一件东西,我今晚特别送来给你的。”范希彦从衣袋里取出那一团包扎紧密的手帕,他小心翼翼的解开,他的手指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他强抑住自己激动的感情,花手帕像落地的彩伞般张开,正中间是那只璀璨的白金镶碎钻指环,于凤立刻发出惊呼!

  “好美,好细致精巧的戒指,”她拿起指环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是你母亲以前戴过的吗?”

  “我母亲去世只留下这一件纪念品,所以对我来说这只戒指比十克拉的钻戒都贵重,母亲是这世界上最初一个爱我和被我爱的女人,你是最后一个!”希彦的声音也掩不住那分激动,“于凤,我要求 你答应做我‘更好的另一半’。”

  于凤低垂颈项玩弄掌心里的那只戒指,许久许久,痴迷的抬起眼来,“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范希彦一怔,对于凤的爱他从没有一丝怀疑,爱她对他已是一种习惯,像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而且必然!为什么爱她?他真的没有考虑过,他冲口说:

  “I love you for the sake of what you are!”

  “And not of what I do?”于凤张开那双清澈的没有一丝邪意的眼睛。

  “And not of what you do!”范希彦用最肯定的语气重复她问的话!

  于凤忽然叹一口气,她说:“我常常不了解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耍任性,我只是不知道我要什么?”她迷失的望她一眼,“我一直奇怪这么大的世界,我怎么会独无所属?从小,家对我只是一个不得不回去的地方,一个陌生而且只有烦恼没有温暖的地方;懂事以后,千方百计要来美国,好像只有来美国才能超越一切,才能解脱一切,其实来到美国只是流浪的开始。范,不是对你,我对婚姻没有信心。”于凤把指环放回手帕中间,开始细心的一层一层包起来,范希彦失望受屈的眼光集中在她手指的动作上。“何况我们目前结婚根本不可能,你必须念书,妈妈经济上正一筹莫展,我非设法赚钱支持她不可。”她突然启齿一笑,露出傻兮兮的洒脱,“人家都说出国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急于结婚,惟恐变成古里古怪回不了头的老处女,我已经够怪,我是不怕的。”

  希彦一手握住她迟疑的手指,一手打开她正在包扎的手帕取出那只钻戒,重新放回她手心里:

  “我们不一定现在结婚,甚至你不一定要嫁给我,这只戒指属于你,因为只有你配,至于戴不戴,什么时候戴,完全由你作主,我今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

  她凝神专注自己掌心那只负荷着浓情的指环,一粒晶莹的泪像苏醒的第一颗晨星,悄悄出现在于凤微垂的眼角。

  §11

  三天以后,范希彦下课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回家宁街,一进门,赵士元迎上一脸嘻笑对他说:

  “于凤来了!”

  范希彦像突然注进一针兴奋剂,神情立刻抖擞起来,他三脚两步走进他们那间兼起居室的厨房,厨房里静悄悄的,没有烟火,也没有人,他连忙踅回自己房间,那里有于凤的影子?

  “士元,开什么玩笑?”他把手中一迭书往桌上狠狠一摔,这才看见桌上那张纸条,龙飞凤舞的正是于凤的笔迹:

  “范,我在后山老地方等你!”

  希彦扭头朝外走,赵士元跟在后头叫:

  “喂,骑我的老爷车去,快一点!”

  来不及道谢,跨上士元停在门口的车一口气往加大后山骑去,以前从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长过!

  到山坡下,放平脚踏车,他朝山坡跑上去,乍见这一片悦目的青葱。上次来这里是深秋,除了几株沙漠植物和晚菊,遍地落叶,而今已是早春三月,夕阳下一畦一畦杂生的绿草红花初解风情的村姑般迎风招展。范希彦立刻看见花畦旁边伫立着的正是那令他心跳又每每令他心痛的影子。

  她斜倚在坡谷那块大石头上,微侧着脸凝神沉思,黑发在夕阳中抖落闪闪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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