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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居士,”智朴从容说道,“你如今眼中是青峰竞秀,耳际是鸟语怡人,鼻端是花露馥郁。倘或不盲,目穷千里,那时眼中是妻妾愁颜,耳际是稚子啼饥,鼻端是邻家饭香。”说到这里,他蓦地里喝道:“唗!莫言苦为尘情累,摆脱尘情苦更多!”

  就这一喝之间,洪升想到家中只有十日之粮,顿时汗流浃背,继以号啕痛哭,且哭且诉:“莫非呱呱堕地,生来就是受苦的?”

  剎那间,父子乖离,弟兄分散,有家难归,种种隐痛,一齐兜上心来,哭声也就更响了。

  “好、好!”智朴大声说道,“要哭出来才好。”

  果然,痛哭一场,心头反觉轻松,而且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待他不薄。

  ▼第二十章

  十日盘桓,终于不能不告辞了。检点诗稿,此行收获不少。临走少不得还有诗留别:“我避尘嚣到幽径,一住浑忘旬日永。春风三月山不寒,饱看青松与红杏。半生词赋何所求,结社思陪慧远游。清泉白日信可恋,妻儿待米难淹留。劳生汩汩终何极,一梦百年如晷刻。明日风尘下界行,回头只见青山色。”

  动身之日,智朴一定要送他下山,洪升苦苦拦阻,智朴方始留步,但仍旧站在一株松树下面,看着他下山。洪升复又口出五绝两首:第一首是“老僧立松根,游子下岩际。挥手复回头,白露路迢递。”第二首用的是仄韵:“步步出烟霞,依依望林樾。纵抛石上泉,难负松间月。”

  及至抵家,已有几封信在等他。其中一封是他的至交吴雯寄来的,此人虽应博学鸿词而落选,但诗名极盛,信中便附了一首诗,首言寓京不易。“长安薪米等珠贵,有时灯火寒朝昏”,次以“屈伸飞伏等闲在,总于吾道无亨屯”相慰,最后盛道“君家西子湖”之美,劝他早日赋归。

  这封信如果是在洪升游盘山以前收到,他会细细考虑。但盘山归来,由于智朴那两句偈语:“莫言苦为尘情累,摆脱尘情苦更多”的开示,知道摆脱是办不到的事。既然无法摆脱,即令“长安居,大不易”,他也要苦苦撑下去,在京的谋生之道,毕竟要宽得多。

  在路上他就想过,可倚恃的毕竟还是徐氏兄弟。原来上年长生殿案以后,宦海中又由左都御史郭琇掀起了一场极大的波澜,其疏参劾高士奇及前任左都御史王鸿绪与编修陈元龙、给事中何楷等结党营私,请罢斥治罪,措词非常激烈。但高士奇一向为皇帝所纵容,而王鸿绪实在也是皇帝的耳目,每当车驾巡幸在外时,王鸿绪时常有密折寄呈行在,报告京中的消息。因此,皇帝只好降旨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俱着休致回籍”,打算先让他们回家休息一两年,看情形复召到京,量材器使。

  郭琇的奏折中,不提徐乾学,使得副都御史许三礼大为不平。他是河南安阳人,讲王阳明一派的心性之学,平时最佩服黄宗羲,此时虽想参徐乾学,但须找个题目。恰好徐乾学的长子徐树谷考上了御史,便借此为名,上折指责“原任刑部尚书徐乾学,革职之后,留恋长安,以修史为名,与高士奇招摇纳贿,其子徐树谷违例考选”。上谕“着徐乾学明白回奏”。

  徐乾学回奏:“臣从前具本辞职,蒙皇上隆恩,留京充史馆总裁,并非私行潜住在京。臣子徐树谷考选时,亦系请旨准行,非敢违例。”于是交吏部议奏。许三礼的人缘不大好,武官出身的督抚尤其恨他,因为他在当福建道御史时,上了一个奏折,建议武臣遇父母之丧亦应守制。廷议时,大家都说本朝并无此例,而许三礼援引前朝的故事说:“宋高宗绍兴七年,岳飞母丧,解兵柄,徒步归庐山,庐墓三年。这是前代武臣守制的例子。”

  岳飞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不赞成他的行谊,岂非就等于秦桧一党。为了维护本身的立场,所以因而定议,武臣亦应守制。这一来,三藩之乱以后,许多因军功起家的督抚、监司、道府等等外官,遇到丁忧,都必须解任回乡,坐吃三年老本,岂有不恨之理?

  另一方面,徐树谷之得以参加御史考选,是由吏部题奏奉准,吏部覆奏,完全站在徐乾学这面,说许三礼“所奏不实,应降二级调用”。这比“革职留任”的处分还要坏,因为“革留”遇到机会,譬如国有庆典,或者本人有劳绩,立即便可恩复。降二级调用,得花好几年的工夫,才能爬到原来的品级。

  虽然皇帝加恩,“从宽留任”。许三礼却愤恨难平,复又上了一道奏折,说本朝律例,三品大臣子弟,不许考选科道,徐乾学是因为他的胞弟徐元文当了大学士,所以遣子违例考选,而以“吏部题请内阁奏明”一语来钳制言官。又严劾徐乾学“律身不严,教子无方,秽迹昭着,有案可据,尚敢肆口妄言,好讲忠孝大义,希图簧惑圣聪,不得不列款纠参,恳乞穷究,逐件刑讯。”措词极为凌厉,而纠参的赃款共计八项,更是有凭有据,言之凿凿,大家都替徐乾学捏了一把汗。

  其实,许三礼所参的各款,皇帝大都知道。臣下的功过,在他心目中自有权衡,要办徐乾学早就办了,不必等到此时。许三礼最不智的是,提到徐树谷考御史一案,语气中仿佛皇帝错了,不该批准,要求交付廷议,评论是非曲直,这简直是要追究责任了。因而皇帝亦有些恼他,朱笔批示:“许三礼身为言官,凡有纠参,自应据实指陈;前参徐乾学奏内不一并指出,乃于部复议处之后,复行列款具奏,明系图免己罪。着严饬!”

  徐乾学虽得避开了这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亦知道不能再留恋在京了。上奏自言方寸不宁,不能专心修书,“且恐因循居此,更有无端弹射,乞恩始终于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归省先臣邱陇,庶身心闲暇,愿比古人书局自随之义,屏迹摩编,少报万一。”

  皇帝很体恤他,准如所请,而且用了“准假回籍”的字样,表示还有复召进京之日。不过其时已是十一月,天寒地冻,不宜长途跋涉。过了年,到二月间陛见辞行,特赐御书“光焰万丈”匾额,借用“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的诗句来称赞他,总算面子十足。

  ***

  洪升是在游盘山以前,就已知道徐乾学的行期定在三月底,归途中既已盘算停当,要倚靠徐氏兄弟。所以到家第二天见了李天馥以后,随即转到徐乾学的碧山堂,只见箱笼行李,打好了包,堆满了厅堂廊庑,不过徐乾学却很萧闲,与康熙十二年的状元韩菼,在下围棋。

  这韩菼是徐乾学的得意门生。康熙十一年徐乾学当顺天乡试主考,一榜中取中了四个鼎甲:韩菼是十二年癸丑的会元及状元,榜眼便是王鸿绪;翁叔元是十五年丙辰的探花;茆荐馨是十八年己未的探花。而韩菼跟徐秉义又是同榜,双重渊源,感情特厚,曾经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八字为韵,做了八首五言律诗,促成了徐乾学归田的决心。

  韩菼字元少,跟洪升并不算熟。他是苏州人,明快练达,料想不是碧山堂常客的洪升,此来必是有事要跟徐乾学谈,所以很知趣地先告辞了。

  “老师哪天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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