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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事主便是洪升,由吏部考功司行文国子监,转饬洪升到司备询。接到公事的当天,有个朋友来看他。此人名叫李澄中,字渭清,山东诸城人,本是个拔贡,康熙十八年举行博学鸿词制料,取在二等,授取翰林院检讨。他说,他也为黄仪所劾奏,但如今没有事了。

  “老兄怎么会没事呢?”

  “喏!”李澄中用拇指与食指比成个圆圈,“‘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考功司的书办,原是山东小同乡,特别关照,我花了二十两银子,过一堂,只说那天生病在家,弄一张药方搪塞一下,就把我的名字剔除了。”

  洪升默然,心里在想,自己跟李澄中不是很熟的朋友,他突然来访,谈起行贿免罪的经过,必有用意。是不是受了他那个当考功司书办的“山东小同乡”之托,暗示应该也像他一样,花钱消灾?

  就在他沉吟未答之际,家人来报,有人投书,信是李孚青写来的,只得一行字:“乞即顾我一谈”,在“即”字旁边,还画了两个圈。

  “喔,多谢枉顾。”他将信扬了一下,“改日再谈吧!”

  李澄中自不便再留。等他一走,洪升随即赶到李家,一直到李孚青的书房里见面。

  “你接到国子监的通知了?”

  “是的。”洪升答说,“要我到考功司去一趟。不知道会问些什么?”

  “一定是问你,那天在场的有哪些人。”

  “那么,我该怎么说呢?”

  “我正是为这件事要跟你谈。”李孚青放低了声音说,“黄六鸿背后有人,你知道吗?”

  这是说黄仪之上奏参劾,是受人的指使,此说是可信的。因为黄仪为人,非常热中,如果上此奏于他的前程有益,他是不怕得罪人的。

  但是,“他背后的人是谁呢?”洪升问说。

  “你倒猜上一猜。”

  洪升思量了一会说:“莫非是东海?”

  “东海”是徐氏的郡望。当朝达官贵人中,最煊赫的自然是昆山三徐——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李孚青便问:“是哪一个?”

  “当然是他们老大。”

  “非也,是这个。”李孚青示以小指——这是指三徐中最小的徐元文。

  “是他吗?”洪升不免诧异,“那么,他指使黄六鸿,总有个作用在吧?”

  “当然。”

  原来徐乾学与明珠已成不解之仇,明珠虽已罢相,势力犹在,而且性好结纳朝士,徐乾学深以为忧,但他此时还有对抗的力量,因为徐元文在这年五月升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如果能找个机会,翦除异己,培植党羽,掌握住清议,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那么,东海昆仲心目中的异己,是哪些人呢?”洪升又说,“我想你总不在其列吧?”

  “我大概可以幸免。”

  “我是罪魁祸首,决难幸免。”洪升问道,“还有哪些人?”

  “第一个是赵秋谷,倒不仅因为黄六鸿跟他过不去,他平时放言高论,目中又无老辈,嫉而思去之者,大有人在。”

  “此外呢?”

  “此外,你只从异己两个字上去琢磨,就思过半矣。”

  洪升恍然大悟,徐氏弟兄的目标既然是在明珠,那么接近他的朝士,就不免无妄之灾,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查嗣韩。

  “照此说来,查荆州危矣。”

  查荆州便是查嗣韩。明珠次子揆叙,原由“白首同归”的吴兆骞授业。吴兆骞病殁后,查嗣韩得他的表兄朱彝尊推荐,做了明珠家的西席。而且查嗣韩性不谐俗,名号必叫“文愎公”,自然为徐氏兄弟所不容。

  “这倒也不见得,查嗣韩是徐健庵门生。他还有一个老师是王相国,也足以庇护他的。”

  王相国便是为顺治草遗诏的王熙,现任保和殿大学士,从明珠去职以后,成为内阁的首辅,而且极受皇帝的宠信。他跟徐乾学都是上年会试的总裁,查嗣韩求此两位老师成全,当可无事。

  洪升便即说道:“考功司找我,当然是问我,那天到场的有哪些人。不说不行,说少了也不行。既然查荆州有此奥援,我想把他的名字提出来也不要紧。”

  “你的难题就在此:不说不行,说少了也不行。得罪人是得罪定了。”李孚青又说,“我今天请你来,一方面是要把内幕告诉你;另一方面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照实而陈,划算不划算?”

  “怎么叫划算,怎么叫不划算?”

  “譬如,你说了实话,自己能够豁免,倒还划算。否则,就不划算了。”

  “对!自己不能幸免,徒然得罪了人,这太不划算了。”洪升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祸由我起,决难幸免。我决不做不划算的事。”

  因此,他到了考功司,司官问他那天在场的有些什么人?他一概以“记不得了”作答。如果指名道姓地问到某一个人,他便答以“好像没有来”这类模棱两可的话。

  “洪升,”考功司的司官责备他说,“你这样子坚不吐实,我们公事上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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