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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李闯破北京那年,我只有三岁。李闯把我带到山海关,后来大败。有个姓李的兵把我缚在背上,往南逃走,躲在户部主事耿元度家。到我十六岁那年,耿元度把他的女儿,许我为妻。其时江南大乱,我跟耿元度逃难了几年,后来跟一个翰林何应元游学,为了遮人耳目,我做了和尚,在天台山好几年,有人跟我作对,所以我留头发下了山,现在是想到北边——”

  “慢来、慢来!”兵备道打断他的话问,“你两个好几年,到底是多少年?我再问你,你几岁?”

  “你看我几岁?”

  “总有三十岁。”

  “不错,三十岁。”

  “那就不对了。李闯破京,你三岁,今年顺治十六年你应该十八岁,年纪应该轻得很。”

  “你不要看我年纪轻,我还做过总兵官。”

  兵备道一声“收监”不想再问,面陈巡抚:“此人有痰症,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不管他有没有痰症,是不是胡言乱语,反正是钦命要犯。赶紧多派人手,连同奏章,一起解送进京,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及至奏章批了下来,是交兵部处理。兵部只管搜捕监禁,审问归刑部,当然归河南司主办。

  河南司的郎中叫汪琬,苏州人,文名甚盛,问案亦颇在行,先从查究铜印着手:“你这颗印是哪里来的?”

  “耿元度给我的。”

  “耿元度,还有何应元,在哪里?”

  “老早死掉了。”

  “那么,那个带你往南逃的兵呢?”汪琬问道,“莫非也死了?”

  “没有。他住在真定,现在还在直隶巡抚衙门当兵。”

  “还是姓李吗?”

  “有没有改姓不知道。”

  “相貌怎么样?”汪琬又加一句,“你要详详细细说明白,免得弄错。”

  “错不了。这个人是‘独眼龙’。”

  于是刑部行文兵部,兵部又行文直隶巡抚衙门。这一来,“抚标”的兵弁都遭无妄之灾,凡是“独具只眼”的,一律被拘看管,解送到京,由兵部转送刑部。汪琬提“朱慈英”到堂认人,结果是:“一个都不是。”

  汪琬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跟管狱的官员商量好,每天好酒好饭,讨他的欢心,日久天长,话中套话,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此人名叫张缙,是浙江金华府人氏,二十岁时出家当了和尚,法名叫作超福。这张缙的本性不安分,总想做些不费力而能出人头地,谋取富贵的事。他曾拾得一方铜印,原是道观庙宇用来哄乡愚的东西,一天胡思乱想,从这方铜印中异想天开,觉得民间盛传“朱三太子”,不妨冒充,但却还不知如何冒充法。以后投入金华府义乌县的伏虎庵,拜方丈古峰为师。这古峰在北京住过,对宫中的情况颇为了解,知道崇祯的皇子,按照皇家谱系来排行,应该是“慈”字辈。因而张缙自称“朱慈英”,但还不敢冒充“朱三太子”,只说是行四,到处招摇撞骗,用来“证明”他身份的,就是那一斤多重,而不辨印文为何的一方铜印。

  张缙不但骗财,而且骗色,真有那些小家碧玉,梦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王妃,甘愿献身的。至于有些人看出他的底蕴,但不敢多事,往往留他吃一顿饭,甚至略赠川资,好言善遣。如是骗财骗色,骗吃骗喝了好几年,终于遇到了麻烦。

  那是在浙江萧山地方,这里的绿营,驻扎了一名千总,姓龚。龚千总有个女儿,让张缙骗上了手,纸里包不住火,让龚千总知道了,私下盘问女儿。那龚小姐答说:“他是朱四太子,身边带着一颗铜印。”龚千总倒也相信了。

  但相信归相信,处置却有他自己的办法。跟他妻子商量,准备将张缙转送到官,预计奖赏以外,还能升官。不意老夫妇私下密语,而隔墙有耳。龚小姐声色不动,第二天一早找到张缙,劝他赶快逃走。到得中午,龚千总带了人去捉张缙时,已是晚了一步,扑了个空,于心不甘,当即派人分道去追。而张缙已经渡过钱塘江,到了浙江省城杭州,由此间关北上,一路上故态复萌,仍旧大言不惭,终于在柘城败露被逮。

  案情虽已大白,但朝廷仍是将信将疑,将刑部所上拟处斩的奏章,搁了下来,彻底再查。因此张缙一直系在狱中,据他自己说,他精于“大六壬”,为自己卜过卦,必不至死。可惜,他的“大六壬”跟他的身份一样无凭。两年以后,在狱中处决。

  类似张缙这样的案子,在过去二三十年中,还发生过好几件。

  当今皇帝亲政以后,便立定主张,要办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削藩,第二件是治河,第三件是通漕。三藩之乱既平,通漕也已实现,治河已有成效,三件大事,可说已经做到。但另有一桩新的心事,便是“朱三太子”尚无下落。

  皇帝相信,如果有“朱三太子”其人,必然匿迹在南方,因此,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受命负有此项私下侦察的秘密任务。三处织造都是内务府放出来的正白旗包衣,而且是亲戚,苏州织造李煦,是曹寅的内兄;杭州织造孙文成,则是曹寅母家的族人。不过皇帝最信任的是曹寅,所以他在无形之中成了三处织造的首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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