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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唱得好!”窗外突然有人,“能快一点更好。”

  这人自然是徐灵昭,他在窗外已经听了好一会。“徐老爷,”玉英急忙端了凳子过来,“请坐!”

  “昉思,”徐灵昭说,“确是要唱过了,才能定稿。刚才我听玉英唱这支曲,觉得有的地方还要加一两个衬字,腔调才圆满。”

  “不错,我有同感。”洪升答说,“‘这一员’之下,就少一个衬字。”

  加衬字不难,但须加得是地方,而又非上口不能细辨何处应加、何处应减。因而徐灵昭提议,每一出的“板式”注好之后,由玉英试唱一遍。

  “有的调子我不会。”

  “那不要紧,洪老爷、我,都可以教你。”

  “那敢情好!”玉英很高兴地说,“我的嗓子不如老师好。有人要问我,你的曲子谁教的,我提出你们两位大名士来,不是很露脸吗?”

  话虽如此,她请教的却只是洪升,很难得去问徐灵昭。

  ***

  “李大少爷来了。”玉英向徐灵昭说了这一句,高高地将帘子打起,容李孚青入内,然后去张罗茶烟。

  “好一阵不见了。”徐灵昭问说,“在忙些什么?”

  “前天翰詹大考,少不得临阵磨枪一番。”

  “我听人说过有这样一首诗:‘金顶朝珠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翰詹大考有这样难吗?”

  原来翰林多在翰林院、詹事府供职,位列清班,格外优遇。惟跟县官一样,只是头上戴“金顶子”的七品官,但能挂五品文官以上始准用的朝珠及貂皮帽檐;无事也不必上衙门,逍遥自在,望之如神仙中人。但数年一试的大考,也是一大难关。因为大考题目,至少一赋一诗,诗倒不难,难的是赋,铺陈典故,方能成文。翰林院、詹事府中学殖荒落的翰林,面对着《璇玑玉衡赋》、《痀瘘大人承蜩赋》、《水火金木土谷赋》之类的题目,只有搁笔叹息,坐困愁城。

  听李孚青解释了大考之难,徐灵昭说道:“腹笥俭者,才会魂落,想来难不倒你,这回满意吧?”

  “不考在四等,已经万幸了。”李孚青问,“昉思呢?”

  “回家去了。”

  “喔,”李孚青又问,“本子想来杀青了?”

  “是的。已经交给王掌班去排练了。”徐灵昭说,“这两天我很清闲,你带我去领略领略帝京风物。”

  “你想看点什么呢?”

  徐灵昭想了一下说:“每回我经过胡同口上,有家酒店热闹得很。这面“来一个”,那面“再来两个”。我不懂规矩,不敢进去。你今天带我去见识、见识。”

  “喔,”李孚青笑道,“那是‘大酒缸’。酒是烧刀子,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不要紧!观光上国,意本不在口腹。”

  “那就走吧!”

  一出屋子,看到玉英,徐灵昭便说:“李大少爷带我上‘大酒缸’。”

  “喔,”玉英答说,“喝完了酒,请回来吃饭。”

  “怎么样?”徐灵昭问,“大酒缸没有饭吃?”

  “怎么没有?不过没有米饭。”

  “吃面食也行。”

  于是,李孚青陪着徐灵昭步行到了胡同西口。大酒缸刚正上市,屋子里沿壁设着七、八口大酒缸,一小半埋在土里,缸上是朱漆的木盖,当做桌子;散置着四、五张凳子。这里是贩夫走卒买醉之处,掌柜的一看衣冠楚楚的两位客人,还带着小跟班,便站起来哈一哈腰说:“里头请!”

  李孚青便挑了屋角一座酒缸前面坐下。等跑堂的一过来,站着的顺福说道:“来两个!有酒菜,都端了来。”

  等端来两个锡制的酒盅,每个约可容酒二两,徐灵昭才知道,“来两个”便是指来两杯酒。他说:“怎么只来两个?顺福呢?”

  “我在另一桌喝。”

  “这里就不必讲礼数了吧?”徐灵昭看着李孚青说。

  “让他在旁边喝好了。咱们说话方便。”

  “大少爷,”顺福问道,“还要点什么?”

  “我要炒肝、豆汁儿。”李孚青说,“这两样东西,怕徐老爷都吃不惯;你瞧着办吧!”

  原来大酒缸的酒菜,只是小咸花生、开花豆、炸排叉之类的小食。但大酒缸两边,另有店家或者摊子,供应各式各样的食物。除了炒肝跟豆汁儿以外,顺福替他们叫了汤爆肚、爆羊肉、酱牛腱子、炙子叉烧之类能下酒也耐饥的食物,堆满了整个缸盖。

  “风味如何?”李孚青问说。

  “可惜天气还不够冷。”徐灵昭说,“若是大雪纷飞的晚上,在这里一杯在手,必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你也想得太美了。”

  就在此时,有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喊一声:“李老爷!”满面含笑地上前招呼,“你老怎么有兴来泡大酒缸?”

  “喔,老周,请坐、请坐!”李孚青向徐灵昭说,“这是我的同事周孔目。”

  翰林院管杂务的孔目是未入流。李孚青称之为“我的同事”,在周孔目顿有受宠若惊之感。“不敢、不敢!”他哈着腰,指着徐灵昭,“还没有请教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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