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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皮毛而已。”

  “别客气!你一面抄,一面顺便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没有?”

  “那可不敢当,”玉英接着又问,“是怎么抄法?应该隔一行抄?”

  “当然,”洪升答说,“空一行才好记板式。”

  原来曲牌音节有快有慢,腔调有促有缓,用记号标明,称为“板式”。板有“头板”、“腰板”、“底板”之分,这是“正板”;南曲腔调繁复,两正板之间须再加一板,谓之“赠板”,又有“头赠板”、“腰赠板”之分。每一板再细分则有“眼”,通常为“头、中、末”三眼,慢腔又须加“倒眼”或称“岩眼”,板式总共十种,但只用八种记号,细注于字旁,行腔吐字,才有准则。

  到了第二天,玉英起个早,先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中,选购了带格子的笺纸,再到大下处通知王狗子,然后买菜回家。在做饭时发现王狗子出现在厨房,便即问道:“二叔,一屋子的油烟,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要抄本子,就别做饭了。从明天起,是另外派人来呢,还是让你二婶做好了饭菜送来?”

  “送来?”王英一面掌杓,一面答说,“饭菜做好了送来,都凉了。往后一天比一天冷,可怎么吃啊?”

  “那就另外找人来做饭。”

  “算了!徐老爷脾气很随和,吃东西可是很挑剔的,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嘴上又不说,得看他的脸色才知道。”玉英又说,“反正抄本子是下午的事,我一个人对付得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把你二婶使唤的四妞儿拨过来,帮你打杂。”

  “四妞儿会溺炕。”玉英略停一下说,“二叔,您老不用费心了,我真的忙不过来,再跟你商量。”

  “好吧!”王狗子说,“等这回事情完了,我替你打一对金镯子。”

  “唷,二叔,唱这么一场戏,你就能替我打金镯子,莫非真的能发财了?”

  “不错。只要这场戏唱好了,我就能发财。不但发财,而且名利双收。”王狗子说,“你看着吧,庄亲王府这场堂会,唱砸了万事皆休;唱好了咱们有得忙呢。”

  要怎样才能唱好呢?根本在乎本子。转念到此,玉英自觉也有一份责任,不由得就想到要怎么样使得洪升与徐灵昭起居适意、心情愉快,有多少才情都能发挥出来,将本子写得尽善尽美。

  “我走了。”王狗子说,“你可也别太逞强,忙不过来老实跟我说,别耽误了大事。”

  听这话,玉英不免反感。“你放心!”她说,“耽误不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深深警惕。午饭以后,本可小睡一回,但只为有“耽误”二字在心里,躺在炕上,不能闭眼,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到北屋来开始抄本子。

  “怎么?”洪升问道,“你不是要睡个午觉吗?”

  “心里有事,睡不着。”

  “喔,”洪升关切地问,“什么事?”

  “不就是抄本子吗?”

  “那得到南屋。清稿在徐老爷那里。”

  “好!我到南屋去。”

  到了南屋,由徐灵昭那里取到清稿,玉英仍回北屋来抄。但有些地方是徐灵昭改过的,看不明白,要回南屋去问。这样来来回回地走,连洪升都觉得累,便说:“你还是到南屋去抄吧。”

  “我怕打搅了徐老爷。”

  “不会的。”

  “不!”玉英固执地,“我还是在这儿抄,在南屋静不下心来。”

  “为什么?”

  “我怕打搅了徐老爷,就静不下心来了。”

  “莫非你就不怕打搅我?”

  “洪老爷是自己人嘛!”玉英甜甜地一笑。

  洪升心头一劝,绮思微荡,也报以一笑。“好吧,”他说,“你就在这儿抄。”

  “在这儿抄,还有一个好处,有不认得的字,随时可以问。”

  从这以后,果然就常来问了。问字时不是站在对面,而是站在洪升身后,指点之际,少不得将身子俯下来,有时发丝飘拂,真成了“耳鬓厮磨”,使得洪升颊上痒痒地,别有一种感受。

  “什么叫‘爪牙送办’?”玉英指着稿本上问。

  洪升一看,是第十七出《合围》。安禄山的唱词是:“统貔貅雄镇边关,双眸觑破番和汉,掌儿中握定江山,先把这四周围爪牙迭办”。便即答道:“不是‘送’办,是‘迭’办。迭办是布置之意。安禄山当范阳节度使,手下原有三十二路将官,番汉并用。他不信汉人,奏请一概俱用番将,将爪牙布置好了,这就是‘爪牙迭办’。”

  “这里呢?”玉英一路指一路念,“‘急迸格邦’、‘滴溜扑碌’、‘咭咤克擦’,念在嘴里,多别扭啊!”

  “念起来别扭,唱起来就好听了。”洪升说道,“这都是番将打猎,形容他们耍弄兵器的声音。”

  “等我来唱唱看。”

  “好!”洪升说道,“等我请徐老爷来替你吹笛子。”

  “不、不!还不能上笛子唱。”玉英说道,“我先哼一哼!”

  “也好!”

  于是洪升为她用手在案上拍板,玉英小声地哼着那曲“越调胡拨四犯”,唱到“这一员急迸格邦的弓开月满;那一员滴溜扑碌的锤落星寒;这一员咭咤克擦的枪风闪烁;那一员悉力飒剌的剑雨澎滩”,自觉果然好听,便越唱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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