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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不就是余淡心做的吗?”

  “是啊!”

  “我是吴老师故世以后,收拾他留下来的东西,才看到有这么一部书。”玉英又说,“我起先不知道秦淮‘旧院’是怎么回事。只听他说,无从发问。早看了这部书,就有好些事可以问他了。”言下不胜怅惘似地。

  同样地,洪升亦不免惘然,可惜无缘相遇吴老于生前,否则把杯倾谈秦淮风月,不知有多深的趣味。

  就在此时,听得墙外有更柝之声。“起更了!”洪升说道,“我让文寿送你回去。”

  “不!”玉英答说,“我二叔让我住在这儿,伺候洪老爷,我已经把铺盖搬了来了。”她手一指,“喏,我住那间厢房。”

  “文寿呢?”文寿是洪升的跟班。

  “文二爷睡在门房里。”

  “喔,既然你不回去,那就再聊一会。”

  “是。我把茶去取了来。”

  等她从北屋端了茶来,洪升说道:“你也坐下来,喝杯茶。”

  “是。”玉英答说,“我不累。”

  看她虽非纤足,但忙了一天,岂有不累之理?在洪升坚持之下,玉英终于找了一张小板凳坐下。

  “玉英,”洪升心中浮起一个好奇的念头,“那吴老知道不知道,秦淮名妓之中,有个封了贵妃?”

  “知道。”

  “喔!”洪升大感兴奋,“他怎么说来着?”

  “等我想想。”玉英沉吟了一会说,“吴老师晚上喝酒,爱谈狐说鬼。有一回我说:别老讲那些吓人的故事。他想了一下说:‘好!我今天讲一段一个苏州人遇见神仙,怎么发了财的故事给你听——’”

  这个苏州人卖画为生,可不是画家,是专画“喜容”的画工——有人去世了,子孙为了留下一张画像,以便岁时悬挂祭祀,称之为“喜容”。通常都是停尸在床,找人来为死者写生。稍有名气的画家,皆不屑于此,而此辈亦就无法名“家”,称之为“画工”。

  这画工姓倪,信奉纯阳子吕洞宾,不仅虔诚,而且到了入迷的程度,他相信必有一天,能够遇见吕洞宾。

  由于传说吕洞宾游戏人间,会以各种化身,尤其是常以乞儿的姿态出现,所以倪画工无事出游,格外注意行径诡异的人。虽久无所遇,但却有另一项收获,便是对一个人的容貌特征,观察入微,画出来的“喜容”也就比他的同行来得逼真,成为此一行业中的翘楚。

  有一年清明,倪画工在郊外踏青,途经一座残败的古剎,发现一群乞儿,将各人乞讨得来的残羹冷饭,倒在一具破缸中,加热以后,分而食之,吃得津津有味。倪画工驻足旁观,突然发现其中一名中年乞儿,双目炯炯,神采飞扬。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灵光四射的眼睛,心中一动,自己对自己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到底让我遇见吕祖了。”

  于是他不走了,在远处遥遥注视。待乞儿会食既罢,四下散去,他紧走几步跟在那中年乞儿后面,到得四无人迹之处,上前拉住他大喊:“大仙、大仙!”

  “什么!”那中年乞儿回身怒叱,“你有痰症不是?!”

  “大仙!”倪画工说,“你不要瞒弟子。弟子早晚一炉香,供奉你老人家。今天遇见了,无论如何要请大仙,跟弟子结个缘。”

  那个乞儿笑了:“你认错人了!”说着,夺袖而行。

  越是如此,倪画工越不肯舍,紧跟在此人身后,纠缠不休,任他打也好,骂也好,就是盯住了不放。

  “唉!”那乞儿站定了叹口气,“神仙都无奈你何!好吧,就算我是吕洞宾,你要干什么?”

  “弟子请大仙教一样本事。”倪画工跪下来说。

  相传吕洞宾有点铁成金的神通,他想学的就是这样本事,只不便明言而已。

  “在这荒郊野外,我也不能教你啊!你先回去,晚上我会跟你见面。”

  “怎么见法?”

  “别多问,我自有道理。”

  “是,是!”

  那乞儿转身往前,倏忽之间,无影无踪。这证实了倪画工没有看错,满心欢喜地回了家,吃完饭,不肯睡,坐着等吕洞宾。不知何时,来了个人,仙风道骨,打扮不同,而面貌不殊。“你一身俗骨,万无成仙之望。”吕洞宾想了一下说,“也罢,姑且给你引见一个人。”

  说着,大袖一展,顿时有一朵五色祥云飘来。云头里一个宫妆丽人冉冉下降,当然是仙女了。

  “这是董娘娘,你仔细看清楚。”

  “是。”倪画工定睛凝视。那董娘娘非常大方,含笑而立,凭他看个不休。

  “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再细看一看。”

  倪画工便又细看,闭上眼睛默记,连她衣服上的花纹都历历如见,纤细无遗,便睁开眼睛说道:“真的看清楚了。”

  “看清楚就好。”吕洞宾向宫妆丽人稽首为礼:“请返仙驾。”

  于是祥云又起,董娘娘踏上云头,飞升而去。吕洞宾大袖一展,踪影将消。倪画工大吃一惊,“大仙,大仙!”一面喊,一面追,一跤摔倒在地。

  一惊而醒,方知是梦,梦中情景,如在眼前。倪画工心想,吕祖特意邀董娘娘示以色相,必有缘故,且先把她画了下来,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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